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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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來到我們行列裡。

    我們都屏住呼吸。

    每個人都試圖盡量縮小身子不被他看見。

    看守卻不慌不忙。

    最後,他終于在一個囚徒前面站定,用他的棍棒觸觸他,簡單說:“你。

    ”我們這些人,所有其餘的人,在我們内心深處,會感到一種瘋狂的快樂,一種醜陋的幸福,而這快樂和幸福也隻能延續到翌日,延續到新的儀式,但它畢竟能容許我們堅持,堅持下去。

     那個“你”便同看守們一起走了。

    他一直走到大門邊。

    他們讓他爬到吊鈎處。

    讓他把昨天被吊死的人解開,然後取下來背在自己背上,挖一個坑把死者埋掉。

    接着,看守們命他挂上寫着“我一文不值”的木牌,把繩子交給他,讓他爬到梯凳最高處,等待那位“吞噬生靈的女人”到來。

     那“吞噬生靈的女人”是集中營營長的妻子。

    她很年輕,更重要的是,她具有一種毫無人性的美麗,頭發格外金黃,皮膚格外白皙。

    她經常在集中營内散步,我們則奉命絕不能與她的視線相遇,否則格殺勿論。

     這個女人從不缺席晨間的吊人活動。

    她慢慢走來,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淨水、香皂、護膚霜使她的雙頰格外紅潤,有時她的香味會随風飄到我們這裡,一種紫藤的香味,自那以後,我一聞到這種紫藤花香就必定嘔吐,必定哭泣。

    她穿的衣服很幹淨。

    她的打扮無懈可擊,并且衣着入時,而我們,在她幾米之外,卻衣衫褴褛,破衣無形也無色,渾身跳蚤虱子,光頭垢面,滿頭瘡疥,臭氣熏人,骨瘦如柴。

    我們屬于與她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她從不隻身來到這裡。

    她懷裡總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個裹在漂亮襁褓裡的幾個月的嬰兒。

    她安靜地搖晃着孩子,在孩子耳邊說話,還小聲唱着兒歌,我記得有一首兒歌的歌詞這麼說:“世界,光明的世界/人類的手将一切包攬/世界,光明的世界/啊,我的孩子睡得那麼香甜。

    ” 孩子一直很安靜。

    他不哭鬧。

    有時他會睡過去,于是,她便用非常溫柔的動作讓他醒過來。

    當他終于睜開眼睛,用小胳膊小腿亂舞亂蹬,朝天上打哈欠時,她便動動下巴,向看守們示意,儀式可以開始了。

    他們當中的一個看守便朝梯凳使勁踢一腳,那“你”的身子往下一滑,立即被繩子接住。

    那女人注視他幾分鐘,嘴唇邊随即掠過一抹微笑。

    她從不放過任何細節:驚吓中的哆嗦、喉嚨的響聲、在空中尋找土地的雙腳、腸子排空時發出的呱呱聲、全身動作最後的凝固、絕對的靜默。

    于是,她給孩子的額頭一個長長的吻,孩子有時會哭兩聲,顯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餓了,要求吸吮她的奶頭,她也就安靜地離開了。

    三隻烏鴉已經就位。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天看見的那幾隻,它們是那樣相似。

    看守們互相也很相似,但他們不吃眼睛,他們隻吃我們的生命。

    跟她一樣。

    跟集中營營長的老婆一樣。

    她,我們私下裡用這個綽号叫她:“吞噬生靈的女人”。

     後來,我常常想到這個孩子,她的孩子。

    他是否像她一樣死掉了?還活着?如果他還活着,他應該與我的小波樸切特歲數相當。

    那小家夥在那些日子裡,每天清晨吃他母親乳房裡溫熱的乳汁,同時将幾百個人吊死的場景盡收眼底,他如今情況如何?他在夢裡都看見過些什麼?他說些什麼話?他還能微笑嗎?他有沒有變成瘋子?他是否忘卻了一切,或者在他年輕的腦袋裡一再回想那些接近死亡的身體如何抽搐,那些即将窒息的喉嚨如何發出呻吟,眼淚如何在土灰色的瘦臉上流淌?還有烏鴉刺耳的聒噪? 到達集中營的頭幾天,在“罐子”裡,我不停地同克爾瑪說話,仿佛他還活在我的身邊。

    所謂“罐子”,其實就是沒有窗戶的單人黑牢。

    陽光隻能從包了鐵的大門下邊鑽進來。

    我睜開眼,看見的是面對着我的牆壁。

    我閉上眼,看見的是克爾瑪,在他背後更遠的地方,遠得多的地方,是艾梅莉亞,她的肩膀柔弱而單薄,再遠些的地方是費多琳,她微微搖着頭,正在哭泣。

     我不知道我在“罐子”裡待了多長時間,與我同在的是那三個人的面容和那堵牆。

    想必時間很長。

    幾周,也許幾個月。

    但在那裡,在集中營裡,日、周、月,這些字眼畢竟毫無意義。

    時間算不了什麼。

     時間,它已不複存在了。

     [1]普魯士通過幾次對外戰争,自上而下地完成了德意志民族的統一,于1871年宣告德意志帝國成立。

     [2]普魯士在1870年普法戰争中擊敗法國,迫使法國割讓阿爾薩斯—洛林地區。

    該地區于1919年一戰結束後歸還法國,1940年二戰初期被德國兼并,1945年二戰結束重新回歸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