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月至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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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舍恩貝格共事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尤其我們倆又是這麼好的朋友。

     4月24日,星期一 和羅瑪莉·舍恩貝格長談,因為她竟然怪我害她被調來克魯曼修柏,一個人在生悶氣。

    我很難跟她坦白,其實是因為她行事魯莽,待在柏林可能危及許多比她涉及即将發生的大事程度更深的人(她當然不自知)。

    吃晚餐時,我們又長談了一陣,氣氛總算好轉了些。

     明天将回柏林兩周。

     柏林4月25日,星期二 羅瑪莉·舍恩貝格送我去車站,幫我擡行李。

    火車開抵格爾利茨之前的那段路都挺舒服,我甚至還有座位。

    但一到格爾利茨,我們這節車廂不知為何緣故,必須被解開,乘客因此得離開車廂另找座位。

    從那裡開始我便一直站到柏林。

     再度見到亞曆克斯·韋特和亞當·特羅特,非常開心,仿佛舊日時光又回來了似的。

    和他們聊了很久,才去法官裡克特的辦公室。

    每個人都正在氣頭上,因為上面把他們調到隔壁一棟房屋裡工作,那兒設備極端簡陋,甚至連電話都沒有,所以他們決定搬去仍有空房的卡爾斯巴德旅館。

    亞當帶我回他家喝下午茶,然後載我去搭高架火車。

     回波茨坦時,時間已晚,戈特弗裡德·俾斯麥、路格·埃森和讓—喬治·霍約斯卻在等我吃晚餐。

    梅勒妮去鄉下住了。

    希特勒的口譯官,保羅·施密特大使剛出了車禍,頭部兩處骨頭斷裂。

    我希望他能夠平安康複,因為他是個正派的好人。

    同時胡貝上将因為搭乘的座機發生空難已身亡,他剛獲頒鑽石橡葉十字勳章。

     4月26日,星期三 西克斯博士想發行一本新雜志,我仍在為版面設計掙紮。

     晚上和瑪莉亞·格斯多夫在一起。

    現在我和他們夫婦見面的時間極少,但他們總是對我這麼好!他們把樓下整理得挺像樣,客人可以坐在那裡,隻不過還是很冷。

    房子前面的小廣場景觀亦改善不少,廢墟裡的桃樹和風信子現在都開花了,像個小綠洲。

     4月27日,星期四 今早去見海爾多夫伯爵。

    有一位粗魯的軍官想阻止我,但還是被我擠進去了。

    他一如往常,對我彬彬有禮,我實在很難判斷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有太多朋友都不信任他。

    不過我一直相信戈特弗裡德·俾斯麥的判斷力,決定喜歡這個人。

    後來,他開車送我去阿德隆旅館,我坐在駕駛座旁邊,後座還坐了兩名警察局的高官,令我感到非常“安全”,因為全柏林的警界就屬這三個人官階最高。

     和圖圖·施圖姆一起午餐。

    阿德隆旅館就像《創世記》裡的巴别塔,最後一批莫希幹人便來此聚集。

    現在雞尾酒會已成違法活動,以前我在宴會派對裡認識、至今仍幸存的人,大家每天至少都會來這裡晃一下。

    像是今天,我就碰見弗朗茨—埃貢·菲爾斯滕貝格、海爾格·内林、萊莉·霍斯特曼、弗裡茨·舒倫堡(他曾經在海爾多夫手下擔任過柏林警署副局長)、洛倫茲姐妹、卡爾·紮爾姆,等等。

    那種“最後據點”的氣氛有點怪異。

     午餐後去瑞士公使館找珀西·弗雷;偶爾能站在中立國的土地上感覺真好。

    然後再去看住在尼可拉斯湖的藝術家利奧·馬利諾夫斯基。

    尼可拉斯湖在柏林郊區,這個季節很美,番紅花和杏花到處綻放。

     坐在利奧的小公寓裡和他一起喝咖啡,他和年長卻迷人的母親一起住;典型的俄國知識分子家庭氣氛。

    利奧的情緒極端低落,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本來替戈培爾的《帝國周刊》做事,戈培爾也常去我們辦公室,最近在獄中自殺。

    利奧懷疑他是被迫的。

    碰到這種時候,藝術家最難熬。

    年輕的若沒有死,也全部被征召入伍,年紀大的全躲了起來。

    不消說,他們的觀點是最與衆不同的,所以不論如何,都很難生存下去。

     我喝了太多咖啡,接下來一整天視線都有點模糊。

    現在,咖啡是唯一我一有機會便盡量喝的東西,它似乎能夠取代其他所有缺乏的物資。

    我幾乎已經戒煙了。

     然後我直接回波茨坦。

    隻有戈特弗裡德·俾斯麥一個人在家。

    他真是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對象,永遠這麼善體人意。

    可是一旦被他不喜歡的人包圍,他就會變得像匹緊張兮兮的馬,動不動就受驚似的。

     4月28日,星期五 每天早晨路格·埃森都開車載我進柏林,很不幸,他很快就要調回斯德哥爾摩,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一定會非常想念他,他就像狂風巨浪裡的一塊磐石,煙鬥永遠不離嘴。

    他的同事現在開始輪流替他開餞行派對,他每天淩晨直到酩酊才回家。

     到辦公室後,發現每個人都顯得很焦躁——“空襲警報15級!”意味着極嚴重的空襲即将開始。

    怪的是,直到下午2點都毫無動靜。

    西克斯博士和亞曆克斯·韋特提議我陪他們去外國新聞司的俱樂部午餐,談公事。

    俱樂部位于郊區,本來位于城中心的那棟神氣建築已經被炸毀了。

    我們開車經過柏林一片片瓦不存的區域。

    到了以後,巧遇亞當·特羅特和兩位朋友也要進去午餐。

    我們的桌子在房間正中央,周圍坐滿德國報界人士和外交部職員。

    漢斯—格奧爾格·施圖德尼茨的上司,施密特全權大使也在那兒;他跟西克斯處得不好(誰又跟他處得來呢?)。

    為了故意氣西克斯,施密特走過來跟我握手,還刻意大聲地對我耳語說:“别告訴他,我們在克魯曼修柏怎麼講他!” 多虧有亞曆克斯·韋特在場,午餐吃得還算融洽。

    我們讨論了克魯曼修柏的人事問題,有些女職員調去那裡之後變得焦躁不安。

    西克斯現在似乎很習慣在柏林碰到我,即使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也隻問我來幹什麼,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并不過問其他。

     到施圖德尼茨住處和貝恩特·穆姆及沃爾拉特·瓦茨多夫吃晚餐。

    漢斯·弗洛托特别把他的公寓借給施圖德尼茨,我是席間唯一的女孩。

    有施圖德尼茨的派對,氣氛總是很熱鬧,他腦筋極快,舌鋒如劍,最喜歡加油添醋,随時可以犧牲任何人。

    聊天時,我們笑得前俯後仰,我幾乎都快抽筋了。

    這樣的機會還真難得,對我有好處。

     4月29日,星期六 一大早天氣就很好。

    路格·埃森送我去烏發電影公司在城中心萊比錫街上的攝影棚,我打算去拿一些德國女演員的照片。

    我剛開始翻資料,警報便開始嚎叫,很快地,大家全被趕進一間又深又寬敞的地窖裡;裡面擠了500個人,全是烏發電影公司的職員。

    我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旁邊兩個女孩忙着背詩,我則專心閱讀塔布依夫人的自傳《人們叫她卡珊德拉》。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燈光熄滅,但輔助發電機立刻開始運轉。

    雖然這個公司顯得極有效率,但想到我可能會被活埋在這裡,而沒人知道,仍令我極度沮喪。

    高射炮不斷射擊,炸彈不斷在附近爆炸,幾名護士拿着急救包到處穿梭,而且每隔十分鐘就需要兩位男士志願去壓氣泵,送新鮮空氣進地窖。

     一小時後,空襲結束。

    我趕緊選了一批有漂亮臉蛋的照片,繼續前往“德意志出版公司”,就是旺德夫爾兄弟以前打掃的地方;但該公司現在已變得一團糟,因為幾個月前被幾枚炸彈炸中。

     這時空氣裡早已煙塵彌漫,令我的眼睛刺痛難忍。

    本想趕搭電車回辦公室,但看見萊比錫街和毛爾街交叉口上的一個大炸彈坑,立刻作罷;一枚空雷剛在那兒爆炸,炸毀了電車軌道。

    坑洞大約有四米深、四米寬,四周的建築都正燒得起勁。

    幸好當時是大白天,所以看起來還不算太恐怖。

     我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回辦公室。

    這次輪到城裡的行政中心遭到轟炸。

    經過我們辦公室本來打算遷過去的卡爾斯巴德旅館時,看見那裡一片騷動。

    旅館被三枚炸彈炸個正着,建築本身已不複存在。

    我撞見神色驚惶的卡納普太太,空襲時她和漢内萊·烏恩吉爾特躲在走廊右邊那間地窖裡,結果左邊那間被擊中,死了兩個女孩,受傷的人也很多;後來聽說工作人員花了48小時才把他們全部挖出來。

    漢内萊說一切發生得太快,她們甚至沒時間感到害怕。

    隔壁那棟陸軍人員辦公的房子突然倒塌,壓住幾位站在街上擡水管的人,其中一個男人被困在裡面好幾個鐘頭,不斷尖叫:“讓我昏迷吧!”但沒有人能夠得着他。

     我進辦公室露了個面,立刻趕去瑪莉亞·格斯多夫家吃午餐。

    在那兒碰見戈特弗蘭德·克拉姆、巴格夫婦和其他人。

    後來漢斯—格奧爾格·施圖德尼茨也來了;他說現在有一輛車停在威廉街上,等着載我們去普菲爾夫婦家。

    我們将在那裡過周末。

     大夥兒先走地下道,朝威廉街出發,但後來仍需走上地面,因為前方的路被炸毀了。

    安哈爾特車站的後方看起來一副凄慘樣;今天早晨空襲期間,一輛燃燒得像把火炬的特快火車沖了進去,站裡早已停了三輛火車等着離站,後來有兩輛趕在被炸中之前開出去,但另一輛卻被堵死了。

     等大家終于走到威廉街,卻得知并沒有車子在那兒等。

    我們滿懷希望地等了一陣子,最後決定搭火車。

     結果在車站碰見布蘭肯霍恩,背了個背包。

    他的心情極佳,因為剛從意大利回來,現在準備繞道去瑞士。

    我突然想起自己在忙亂之際,竟把塔布依夫人的自傳留在售票亭櫃台上,立刻引起大恐慌,因為那本書在德國是禁書!後來終于在售票亭那兒領回它,某位乘客撿到後還了回去,但同時我們卻錯過了兩班火車。

    漢斯—格奧爾格開始打電話向他所有的朋友求救,最後終于有一位好心的助人為樂者出現,送我們去C.C.普菲爾家。

    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又喝了咖啡,全都是用一盞酒精燈燒的,燃料是古龍水,因為沒有其他的燃料可用。

     C.C.普菲爾家附近的别墅全都租給城内住處被炸毀的國外使節。

    我們住在閣樓裡,因為其他房間全被西班牙人和羅馬尼亞人占滿了。

     4月30日,星期日 和C.C.普菲爾雇用的兩位俄國女傭長談。

    其中一位24歲,在一次空襲中失去了丈夫和獨子,如今孤零零一人留在世間。

    她人很好,很和善,有機會講俄語讓她很高興;她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和未來看得很清楚,頭腦十分冷靜。

    另外那個女孩才18歲,穿着一身黑衣,圍白圍裙,每次别人跟她講話,必定彎膝行禮;人長得極漂亮,就像是戲劇裡的法國小女仆。

    她剛從基輔來,交談時我們必須混雜俄語、波蘭語、烏克蘭語,不過卻溝通無礙。

    揚斯費爾德宅邸内的仆役有如民族大會串:俄國女傭、德國廚子和護士、服侍外交官的西班牙人,加上一位法國仆役長;他支配所有的人,大家都尊稱他為“先生”。

     午餐後,大家收聽官方發言:稱昨天的空襲為“恐怖轟炸”。

    我怕父母又會擔心,因為我無法打電話向他們報平安。

    稍晚,托尼·紹爾馬開車載我們去布科夫同霍斯特曼夫婦喝下午茶。

    西班牙大使比達爾和費德裡科·疊斯也在那裡。

    後者描述瑪莉亞·皮拉爾及伊格納西奧·奧亞爾薩瓦爾夫婦遇害時的悲慘細節;他是奉命去辨認屍體的人。

    奧亞爾薩瓦爾夫婦和另外一對西班牙夫婦玩撲克牌,赢了他們的睡鋪,結果賭輸的人倒逃過一劫。

    唯一令人安慰的是他們當場斃命。

    韋達問我許多關于克魯曼修柏的問題,因為所有外國使館遲早都會遷去那裡。

    我卻懷疑他們是否等得到那一天。

    萊莉·霍斯特曼說伊麗莎白·恰夫恰瓦澤現在在摩洛哥管理一個盟軍的救護車單位;戰前我們倆是非常親密的朋友。

     晚上大家在揚斯費爾德,圍坐爐火旁議論沙皇寵臣拉斯普京。

     5月1日,星期一 返回柏林,天氣仍然很壞。

    謠傳英國皇家空軍丢了一個花環在海因裡希·維特根斯坦的墳上,令這一切的殺戮更顯得荒謬而毫無意義。

     下班後到瑪莉亞·格斯多夫家和戈特弗裡德·克拉姆談了很久;我們現在成了好朋友。

    剛認識時他有諸多保留,現在我卻發覺他原來感情豐沛。

    他給我看一個紅皮的照片框,裡面夾了三張同一個女孩的照片,我認出那是芭芭拉·赫頓。

     晚上和珀西·弗雷一起去聽莫紮特的歌劇《後宮誘逃》,然後去阿德隆旅館吃夜宵。

    跟珀西相處很自在;他總保持超然的态度,卻又具有極含蓄的洞見,基本上比較像英國人,不像瑞士人。

    他陪我步行穿過蒂爾加滕回家,後來被我們房子周圍的瓦礫絆了幾跤,不時還得爬過碎磚堆成的小丘,令他感到驚異;我卻沒有同感。

    我們活得像養兔場裡的兔子已經太久了。

     漢斯(“珀西”)·弗雷博士,當時負責瑞士駐柏林公使館内的一個部門,該部門的職責是保障幾個與德國交戰國家的利益。

     5月2日,星期二 早上我設法用珀西·弗雷的過期肉票換到一條大香腸,然後到辦公室舉行小型拍賣,一個女同事用比市價稍低的價錢買走,不過卻付給我有效的糧票;可以把它再還給珀西。

    我為自己感到驕傲。

     工作到很晚,然後搭亞當·特羅特的車回他家,跟他吃晚餐。

    我們倆的友誼有時讓我不知如何招架,所以我一直努力避免這種情況。

    他是個完全超脫世俗的人,一切思想和作為的焦點都集中在高層次的道德及價值觀上,顯然和目前德國,甚至盟軍那方面的時勢潮流格格不入。

    他屬于一個更文明的世界,可惜如今交戰的兩方皆非文明國家。

    很晚他才送我回家。

     5月3日,星期三 到戈特弗裡德·俾斯麥住波茨坦的姐妹漢娜·布雷多家晚餐。

    星期六空襲時,漢娜的女兒菲利帕人在空軍最高指揮部,空襲開始後她飛奔而出,門房本想攔住她,但她寄了一個皮箱在艾斯布勒拿旅館内,急着去搶救。

    結果總部大樓被18枚炸彈炸中,有些炸彈從七樓頂樓一直穿透到地下,地窖裡(本來她應該躲進去的)死了50個人,傷者無數。

    當時我自己也在那棟建築附近,也很可能躲進去。

    所以說,凡事都看運氣。

     布雷多家15歲的男孩,赫伯特,即将被征召進入高射炮單位。

    他的眼睛美極了,倘若能活過這場戰争,将來一定不知迷死多少女人。

    他的早熟程度和對目前政府的強烈厭惡令人驚異。

    去年他母親替我看手相,預言我将離開德國,永遠不再回來。

    這次我再度要求她替我看手相,她仍重複上次的預測。

     5月4日,星期四 下午返回波茨坦前,和亞當·特羅特到格林瓦爾德散了一個長步。

    雖然陣雨不停,但畢竟春天已經到來,盡管春寒料峭,然而到處可見鮮花綠芽綻放。

    亞當對我叙述他的初戀故事,以及在英國、中國的生活種種,他總是有令人發掘不完的另一面。

     5月7日,星期日 清早起床去動物園附近的俄國東正教教堂。

    教堂裡沒有地窖。

    我排隊等待告解時,警報響了。

    當時教堂裡人不多,大多數都是“俄國勞工”,有些人幹脆大聲禱告,表情相當堅決。

    沒有人移動,唱詩班繼續歌唱。

    站在那裡比瑟縮在不知名的掩體裡好太多了!聖像周圍的蠟燭全部點燃,聖樂令人深深感動。

    我向一位不知名的神父告解,他勸我“當你回家時”、“愛你的鄰居”,等等——這期間空襲警告仍然嗥個不停。

    起先外面一片寂然,我以為敵機已經掉頭了,可是突然之間機群就從我們頭上飛過,一波接着一波,數不清。

    因為天氣陰霾,無法射擊高射炮,敵機都飛得很低,引擎聲響就和炸彈落地的聲音一樣喧噪,令人無從分辨;讓人感覺仿佛站在一道鐵路橋梁底下,聽一輛特快火車轟隆駛過一般。

    突然間,聖詩班噤口,信徒們勇敢地繼續唱,但歌聲斷斷續續。

    有一刹那我雙腿發軟,蹭到聖壇前跌坐在階梯上。

    我旁邊站了一位修女,臉蛋很美,靠近她帶給我極大的安慰。

    她彎下腰對我耳語道:“你不要害怕,因為上帝和所有的聖徒都與我們同在!”看我面露疑色,她又說:“神聖彌撒進行時,任何事情都不會發生的。

    ”她是如此地有把握,我立刻感到十分安心。

    邁克爾神父對外面的噪音充耳不聞,繼續吟唱。

    等到領受聖餐時,喧嚣逐漸平靜。

    禮拜做完,我覺得自己仿佛已老了50歲,精疲力竭。

     後來聽說那天早上有50架敵機飛到柏林上空。

    作戰初期,來30架就讓我們覺得夠危險了。

    奇怪的是,雖然在理論上我已經完全認命,坦然接受可能會死在炸彈底下的命運,可是一聽到飛機引擎聲和炸彈爆炸聲,仍會怕得全身癱軟,不能動彈,而且這種恐懼感似乎随着每一次空襲愈演愈烈。

     到格斯多夫家午餐,隻有瑪莉亞和戈特弗裡德·克拉姆在家。

    戈特弗裡德被困在一個地窖裡,本想閱讀叔本華,卻忍俊不禁,因為周圍坐的老太太全用毛巾捆緊下巴,裡面塞的濕海綿突出來,仿佛長了胡須似的;想必是預防被燃燒彈灼傷的措施。

     稍後我們到城中心走了一圈,菩提樹下大街、威廉街、腓特烈街全部災情慘重,到處都在冒煙,且出現了許多新的炸彈坑,不過美國炸彈——美國人白天來,英國人晚上來——所造成的損害似乎比英國的少些。

    美國炸彈以水平方向爆炸,英國的炸彈卻比較深,因此遭到美軍轟炸的建築物較不容易倒塌。

     5月8日,星期一 很早便到辦公室,一片冷清。

    外面再度發布“空襲警報15級”——最危險的指數。

    我本想調出一批“重要”文件,秘書卻不肯給我,因為所有文件都必須留在安全的樓下,等待危機解除。

    結果在《生活》雜志裡看到一篇報道,大大恭維我們司的工作成績,貶了美國類似的情報機構一頓。

     亞曆克斯·韋特剛出差回來,帶來一大罐雀巢咖啡。

    大家坐下來吃第二頓早餐,再抽根煙。

     後來聽說機群已飛往别處,大家才剛坐定準備開始工作,警報就開始嗚咽,衆人魚貫走下樓,進入廣場内的掩蔽壕,諾倫多夫廣場的地下車站——一個小得可笑的四方水泥盒子,由幾階樓梯通往地心。

    車站裡有數不清的走道,頭頂上鋪一層薄薄的泥土。

    沿着走道全是用小塊瓷磚參差不齊砌成的石牆;倉促建成,都隻達普通牆高度的一半,顯然是準備在被炸中時分散空氣壓縮力…… 我們試着避開上方有建築的地點,選擇站在街道下方;這麼一來,除非被炸彈擊中,否則不會被别的東西壓住。

    進來躲避的人潮絡繹不絕,我和法官裡克特待在一起。

    待爆炸聲愈傳愈近,法官開始全身發僵;他現在狀況不好,總是替家人擔心。

    我試着跟他閑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卻被他打斷:“如果屋頂被炸開,你一定要立刻趴在地上,用雙臂抱住頭……”另外一位同事選在這個時候告訴我們,昨晚他家被炸彈直接命中全毀的血腥細節。

    這次空襲似乎很嚴重,但警報很快就解除了。

     回到辦公室後,發現水管爆了。

    我下樓到街角的抽水機接了一罐水,因為大家想用亞曆克斯的咖啡提振一下士氣。

     珀西·弗雷和我約好一起午餐。

    我們穿過街道,走去伊甸旅館。

    有三枚炸彈炸中旅館内的中庭,将内部炸個粉碎,但外牆還站着。

    經理和侍應生腋下夾着餐巾在街上跑來跑去,毫無效率地試圖清理碎磚和灰泥。

    街道正中央多了一個巨大的炸彈坑,就在地窖出口附近。

    由于所有水管都爆了,困在地窖裡的人此刻正遊出炸彈坑。

    柏林又承受了不知多少枚炸彈,街道似乎都被炸沉了,同時整個城彌漫一股濃重的煤氣味。

     我們繼續走到施泰因廣場旅館,在那兒午餐,然後在雨中走回辦公室。

    珀西會去柯尼希斯瓦特過聖靈降臨節。

     晚上克勞斯·B來瑪莉亞·格斯多夫家接我,晚餐後開車送我回波茨坦。

    這是個民胞物與的時代,我終于在逃避他多年之後,開始跟他講話。

    最早的時候他先在街上跟蹤我,有一天幹脆踱進我們辦公室;他的厚顔令我咋舌。

    我一直不清楚他的背景和他的工作,他長得很英俊,可是像他這樣年齡的男人居然可以自由地在歐洲到處旅行,而不被征召入伍,實在可疑。

    他一再嘗試想跟我做朋友,甚至自願擔任我們的“家庭郵差”,替我們和住在巴黎的喬吉和表親們傳信(他似乎常去巴黎),但全被我禮貌卻堅決地拒絕了。

    不過他仍然設法和我在巴黎的表親們見了面,并且帶了一封信給我。

    他也認識安托瓦内特·克羅伊。

    不過他的職業至今仍是個大問号。

     5月9日,星期二 明天回克魯曼修柏。

    亞當·特羅特載我回他家吃晚餐。

    他幫我提我得帶回克魯曼修柏的一大堆書。

    稍後,他一位年輕朋友,維爾納·馮·海夫騰(我們人事室主任的弟弟,現在陸軍補充部擔任參謀)來訪,兩人到另外一個房間去談了很久。

    然後亞當送我回波茨坦。

    回家後警報開始響,不過又是一次“騷擾空襲”;許多架飛機在空中盤旋,漫無目标亂投炸彈。

    我乘機收拾行李,等到飛機離開之後才上床睡覺。

     克魯曼修柏5月10日,星期三 6點起床,吃了一頓極豐盛的早餐,然後拖着一個極重的皮箱離開。

    我因為沒有特别旅行證,本來很怕得從頭站到尾,幸好一位好心的乘務員讓我使用為“鐵路管理人員”預留的私人車廂,把我反鎖在裡面,我就這樣一路獨自躺在椅墊厚實的座椅上。

    陽光照進來,很舒服。

     下午3點到達克魯曼修柏,發現羅瑪莉·舍恩貝格還賴在床上自怨自歎。

     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回柏林,不計一切後果,甚至不惜撕破臉。

    我了解如果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太久,一切都會變得十分遙遠而不真實。

    算我運氣好,從現在開始,每個月我都必須在柏林待上至少十天。

     蘇軍已收複塞瓦斯托波爾。

    德軍的反抗似乎并不激烈。

     5月12日,星期五 舒倫堡伯爵從巴黎回來,帶給我們許多小禮物。

    羅瑪莉·舍恩貝格的阿姨葛蕾特·羅翰邀我們去她們在波希米亞的别墅西希羅城堡度周末。

    伯爵已同意同行,但我們都很想擺脫他的助理。

    後者是不是上面派來監視他的内線? 西希羅5月13日,星期六 到餐館吃了一頓極美味的烤鵝午餐後,啟程赴西希羅。

    自從1939年3月德國兼并捷克後,現在想進入所謂的“保護地”,必須持有特别的通行證。

    舒倫堡伯爵替我弄到一張,有效期七個月。

    穿越山區那一路上景色極美:廣袤無人煙的森林綿亘,山頂覆雪。

    駐守捷克邊境的警衛仔細檢查我們的駕駛員;他是一名士兵,而現在有很多逃兵都躲在保護地境内。

    當局時常突襲檢查各村莊,希望借此捉住他們。

     到達西希羅時,她們家六個女兒裡隻有一個在家,原來全家都去隔壁小村莊“圖爾瑙”探望剛割了闌尾的小女兒。

    她們似乎并沒有預期我們會來,令人有點尴尬。

    幸好羅翰伯爵和舒倫堡伯爵一見如故。

    我剛剛享受了一個難得的、真正的熱水澡。

     5月14日,星期日 上教堂,唱詩班用捷克語唱聖詩,極美。

    接着參觀城堡産業。

    天氣不冷,但著名的映山紅與杜鵑花尚未盛開,不過這裡的春天來得仍比克魯曼修柏早,草地上到處可見冒出來的郁金香和黃水仙。

    葛蕾特·羅翰和我們共進午餐。

    午餐前我先去看他們替母牛擠奶,其中一位女兒,瑪莉珍,發了一些給佃農,我也偷偷地喝個過瘾。

     飽餐一頓野味佐蔓越橘醬之後,大家全躺在草坪上曬太陽,居然把皮膚都曬紅了。

    可惜明天一大早就得離開。

     克魯曼修柏5月15日,星期一 羅翰家的小孩在上課前先來道别。

    她們從8點上到下午1點,然後再上整個下午,非常認真。

    有好幾位家教都住在别墅裡。

    另外還收容了許多從各個遭到轟炸城市來的難民。

     我們吃了一頓很悠閑的早餐,直到11點才回到克魯曼修柏。

    雖然已預先通知辦公室我們将遲到,但有人看見我們從舒倫堡伯爵的座駕裡鑽出來,立刻引來許多嫉妒的白眼。

    顯然很多人都看不慣我們和伯爵走得這麼近。

     5月16日,星期二 盟軍随時可能入侵歐洲,報上充斥“我們有備無患”的報道,令人無心工作,隻能過一天算一天。

    同事們陸續因為“家庭事故”消失,通常都意味着房子被炸毀。

     5月17日,星期三 我的手風琴大有進步。

     5月18日,星期四 剛發現有人趁我去柏林期間,撬開我的櫃子,偷走了我的洗禮項鍊和十字架,還有我存的咖啡。

    失去十字架令我絕望。

    我告訴管家,她報了警。

    晚上我們在家等布蘭肯霍恩,突然有一位留髭須的中士大剌剌踱進來,但他對我的手風琴琴藝似乎遠比竊案感興趣。

    他寫了一份報告,搜查了我們的兩個房間,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