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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罷又朝朱利安娜·R補充了一句: “噢,小姐,繼續吧。

    您頭開得很好。

    ” 朱利安娜·R思慮片刻。

    此時,除了沉默之外,隻有椅子的吱呀吱呀聲,一兩張學生作業用紙的沙沙聲,還有一股奇怪的尿臊味和汗臭味,這味道也許是從護士室的牆壁裡揮發出來的,也可能是從亞當身上散發出來的。

    亞當終于成功地将雙肘支在膝蓋上,上身不再顯得那麼駝,右手臂直立着,手心托着下巴,嘴裡叼着就要燃盡的煙頭。

    這個姿勢都經嚴格計算,以盡可能節省氣力。

    身着條紋睡衣,一頭幾乎剃得光光的短發,呆在這些人中間,有可能很不自在,加上護士室裡又籠罩着一種冷冰冰的氣氛,所以,亞當還算是比較超脫的。

    他那偏長的高挑個兒、幹瘦的雙臂和緊抿的嘴巴無不表明他具有非凡、奇特的智力,對擺弄姿态有着微微的興趣。

    此外,趿着毛氈拖鞋的光腳丫子絕對對稱,不差纖毫。

    可以看得出,他并不特别指望什麼,隻期待着一陣微風,一撮深翻的松軟活土,以及盥洗盆排水的聲響;他降生時間已久,身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重新獲得生命,可以堅決抵擋住這位金發姑娘滞重的目光,抵擋住這雙像酒瓶一般深邃的碧眼,這雙眼睛沉重而貪婪,渴望以其認識的強大力量困住亞當和所有人。

    他凝望着她和其他人,仿佛在細看一張明信片。

    然而,他就局限在這個程度。

    一時間,他被淹沒了腦袋,沖入了黑河,卷入了充滿碎礫石的旋渦和巨大的鋅闆活動層中,那巨大的鋅闆在無限地逆射他那孤獨、瘦削的男子漢身影。

     朱利安娜·R不再看其他人。

    很難弄清她究竟是慚愧,害怕,還是怎麼了。

    她問道: “您為什麼在這兒?您為什麼在這兒?” 這可能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提問,然而,這幾乎像是一聲寬厚的呼喚,一種隐隐約約的愛的稱呼。

    她又重複問道: “您能告訴我們——您願意告訴我為什麼嗎?您為什麼在這兒?我求求您,請您給我解釋一下……” 亞當沒有理會。

    他又從煙盒裡拿出一支香煙,用方才抽的那支煙的煙蒂将它點着;接着,他把煙蒂扔到地上,用拖鞋尖碾了好一陣子。

    年輕姑娘手指夾着作業簿,看着他。

     “您不願意——跟我說說您為什麼在這兒?” 另一位叫馬爾丁的姑娘開口問道: “您記不得了。

    ” 他們中有一位咬着鉛筆。

     “您剛才告訴了我們一些有趣的事情。

    您跟我們談到了孩子,談到了自我貶低心理,等等。

    這——這是不是您身上的一種困擾?我是想說,這是不是因為您把自己比作那些孩子?說到底——我是想說——” “您多大歲數了?”戴眼鏡的小夥子問道。

     “二十九歲,”亞當答道。

    他又沖着另一個說道: “我明白您想要說什麼。

    可我并不覺得可以回答這種問題。

    我想——除非是瘋子或精神病人的一般表現。

    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回答您是或不是,或幹脆不回答,這都無關緊要。

    ” “可是,為什麼要跟我們說這些?”那人問道。

     “為了說明一下原因,”亞當答道,“我剛才談到孩子的孤獨。

    我想說明這一點。

    這也許沒有用吧。

    ” “可這兒涉及的是您自己。

    ” “要是——不管怎麼說,這回答了您的問題。

    ” “因為您有自貶心理。

    ” “或者因為,有可能到了二十九歲,身上還有孩子氣的東西。

    ” 年輕姑娘開口說了句什麼,她單刀直入: “您服過兵役?” “對。

    ” “做什麼工作? “您做什麼工作呢?” “以前嗎?” “對,以前?” “我什麼都做過一點,”亞當答道。

    “您沒有做過固定的事情?” “沒有——” “您做過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 “您做過什麼中意的工作?” “小事,我都中意。

    ” “什麼小事?” “呃,沖洗汽車,比如。

    ” “可您——” “海濱浴場值勤,我也高興。

    可我從來就不會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想當通煙囪的、掘墓的或開大卡車的。

    得要有人介紹。

    ” “您想一輩子都做這些事?” “為什麼不行?掘墓的,可有不少老手,您知道……” “您上過學,不是嗎?” “上過。

    ” “您有畢業證書嗎?” “有兩三張,對。

    ” “什——” “我有地區地理學曆證書……” “那您為什麼不用?” “我曾想當考古學家——或發掘工程監督員,我記不太清了……” “那……” “這都是過去的念頭了。

    ” 年輕的金發姑娘一聳肩膀。

     “說實在的,”她說道,“我在納悶您在這兒到底做什麼——” 亞當微微一笑: “這就是說,您覺得我不是個精神病人?嗯?” 她點了點頭。

    兩隻茫然的眼睛,難以探測。

    她朝主治醫生轉過身子。

     “誰說他是個瘋子?” 醫生神情關切地看了看她,接着慢慢地在椅子下方屈起雙腿。

     “聽着,小姐。

    這應該給你們當作一次教訓。

    你們總是不等掌握全部情況便作出判斷。

    至少等你們問完了再說。

    您知道他做過什麼?” 她接受了意見,眉間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紋。

    醫生有趣地打量着她。

     “你們知道。

    任何病症都沒有那麼簡單。

    并不是任何病症都像上一次那麼簡單。

    您記得吧,那個水手?我說起來也許會讓你們感到驚奇,可在精神病中并不存在極端。

    在一個殺人的瘋子和一個看似完全無害的瘋子中間,基本不存在什麼界限。

    你們,你們到這兒來都以為會碰到特殊的人,他們要不自認為是拿破侖,要不就是根本說不出兩個連貫的詞。

    由于情況并非如此,于是,你們大為失望。

    有時,比如今天,你們還會碰到一些聰明透頂的病人。

    ” 他謹慎地停頓了片刻。

     “說到底,既然今天你們碰到了一個特别的疑難病症,我這就幫你們一把。

    在你們看來,病人是正常的。

    呃,要知道,他一進來,我便給他做了心理病理測試,初步的測試情況表明他不僅不正常,而且的确是個精神病患者。

    我這就給你們念一念我從初步測試中得到了什麼……” 他拿起一張紙頭,念道: “——系統化類妄想。

     “——疑病傾向。

     “——誇大狂(有時變為縮貶狂)。

     “——被迫害狂。

     “——主要表現為自我辯解,推脫責任。

     “——性欲異常。

     “——精神錯亂。

     “簡言之,病人始終處于抑郁狂狀态,可能向精神錯亂發展,甚至可能變為嚴重的谵妄狂。

    在這個具體病例中,如果我敢斷言的話,那麼,其谵妄的發作是有序的,是因為病人的文化記憶恢複和智能狀況所造成的。

    但是,最突出的是經常性的記憶斷裂、崩潰和抑郁狀态,尤其是謊語癖、精神錯亂和不同程度的性困擾。

    ” 醫生把手放在脖頸後,那脖頸盡管每天用薰衣草水塗擦數次,仍然相當粗大。

    他似乎興趣越來越濃地品味着自己在聽衆中造成的為難情緒。

    特别是朱利安娜·R的為難情緒,尤為讓他高興。

    隻見他沖着她做了個聳肩的動作。

     “您明白了,小姐,我們倆下的結論不一緻。

    您繼續跟波洛先生交談,設法驗證一下我的結論。

    我發現他聽您說話要比聽别人說話更專心。

    我有把握,相信您一定能夠讓他說出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來——不,是真的,抑郁型病人對好感極為敏感。

    您以為如何,波洛先生?” 亞當隻聽到了個話尾,其他的話聲音很低,都是以秘密的口吻,講給學生聽的;亞當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手頭那個細細的白色煙蒂,他說道: “對不起。

    我沒聽見您前面問了什麼。

    ”接着,他又陷入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态之中。

    他感到自己已經喪失了現實的落腳點。

    朱利安娜·R咳嗽了一聲。

     “呃——我們繼續吧……您覺得怎麼樣?我是想說,您覺得我們會遇到什麼情況?” 亞當擡起腦袋: “怎麼回事?” 朱利安娜又重複一遍: “您覺得我們現在會遇到什麼情況?” 亞當看了看年輕姑娘的眼睛,現在,這是兩個近乎親切的空洞,彎彎的眉宇向前突出,使從上方射下的光線在她白白的臉蛋正中形成了兩個介乎于灰藍色之間的色點,就像是落在一個用石膏做的死人腦袋上。

    亞當從肺部呼出一點兒氣。

     “我想起了某件荒唐的事情,突然想起來的。

    ”他說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想起了這件事——真滑稽……” 他看了看年輕姑娘的上眼睑。

     “那是——就說我十二歲那一年吧。

    我認識了一個很滑稽的人,他叫特維茲米伊爾,可大家都喊他西姆,因為他名叫西蒙。

    西蒙·特維茲米伊爾。

    他是在耶稣會長大的,這給了他一定的社會地位。

    他為人友好,可有其特殊的友好方式;他不太喜歡跟我們說話,總是呆在自己的一角。

    我想是因為他知道中學裡的人都了解他父親經常用棍子打他的緣故吧。

    他從來都不願意跟誰談起這種事。

    他毫無疑問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聰明的,可在班裡,他卻總是倒數第一。

    可是,大家都覺得,要是他樂意,準可以得全班第一。

    有一次,他跟一個人打賭,說他保準可以奪得拉丁文朗誦寫作課和代數課的第一名。

    他果然是名列前茅。

    最有意思的是,對此誰也不感到奇怪。

    連那個打賭的同學也不感到驚奇。

    後來,我覺得西姆感到後悔了,因為老師們都琢磨着對他感起興趣來。

    他故意犯戒,讓人把他從中學攆了出去,後來再也沒有人聽到提起他。

    他跟我真正隻講過一次話,那是在聖誕節假期的前夕,他臨離開中學的時候。

    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地來到了教室,課間休息時,他在廁所跟我談起了他是怎麼祈禱的。

    他告訴我,他覺得唯一可以接近上帝的辦法,就是在精神上再次完成他在物質上所完成的工作。

    必須循序漸進,漸漸地攀登創造的各個階段。

    他已經度過了兩年動物生活:在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上了一個階段,即叛逆的天神階段。

    他必須對撒旦頂禮膜拜,直到他最終得以成功地與撒旦建立完美的交流。

    您該明白。

    不僅僅是在關系上,這麼說吧,不僅僅是在跟魔鬼的肉體關系上,就像大部分聖人或神秘主義者那樣,比如像聖安東尼或阿爾斯神甫,而是徹底的交流,也就是說對惡行,對其目的,以及與上帝、動物和人的關系的理解。

    這麼說吧,上帝是通過他的反面人物——魔鬼,通過自身,通過自身的本質理解自己的。

    西姆每晚都用兩個半小時把自己徹底奉獻給撒旦。

    他為撒旦祈禱,唱贊歌,他還經常給撒旦供奉祭品:一些小動物和一些過失。

    他也嘗試過魔術,鑒于他的年齡和所處的年代考慮,他排除了魔術中在他看來過分幼稚或過分大膽的成分。

    這是一個類似克利斯迪斯的階段,您知道,或叫‘星期六男爵’的階段。

    可兩者有不同之處,那就是對西姆來說,這不過是宗教生活的一個階段。

    但帶着對上帝最崇高的愛。

    有着在精神上重新創造的欲望。

    他下決心——” 亞當猶豫了一下,然後決定繼續往下講。

    年輕的金發姑娘上身筆直地端坐在座椅的邊沿,隻見她渾身在顫抖。

    手指在作業簿的封面上留下了汗津津的痕迹。

    不時有一絲陰影沿着她眉毛的線條掠過,那是一群鳥兒從窗前飛過時投下的陰影;由于他長時間地說話與回憶,她與夢境中的傳奇人物之間的差别也就蕩然無存。

    言語在生存,那生存的或許是她,或許是獨角獸和火怪,或許是其他任何東西。

     “對——他十六歲左右下決心與撒旦的信仰決裂——是十六七歲的時候。

    這樣,離到成人還有四年時間,他用這四年時間來經曆人的階段。

    然後再用九年時間經曆天使階段。

    到了三十歲時,如果他不懈努力,不為自己的雄心或自我犧牲行為所左右,那他将完全依附于上帝,即一切依附于上帝,一切通過上帝,一切為了上帝。

    置身于妙不可言的境界——整個兒置身于妙不可言的境界。

    他将不再是西姆·特維茲米伊爾,而成了上帝本身。

    您明白吧。

    您明白吧。

    ” 他的話語在護士室裡仿佛發生了奇特的回聲,在這間狹窄的小屋裡,潔白的四壁,鋪砌着裝飾石闆,那話語就像是在浴室裡,或像是在廁所裡回蕩,仿佛在地上的某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空洞,改變了語句的深度,毀滅了詞語的意義。

     “特維茲米伊爾。

    特維茲米伊爾。

    西姆·特維茲米伊爾。

    打這之後,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

    我好像得知他在這期間死了。

    他可能在經曆撒旦階段期間在某處染上了梅毒。

    跟一個妓女把榮耀歸還給了魔鬼。

    您明白那回事吧。

    從某種意義上說,對,那是個聰明絕頂的家夥——要是他能成功地進行到底,那最終報紙上少不了要講到他。

    ” 亞當冷冷一笑: “滑稽的是,您知道吧?要是他比較樂于交往,那中學裡準有許多人會跟着他,信仰他和他的宗教。

    比如我就會。

    可他什麼也不想知道。

    他對什麼都懷疑。

    他甚至都不願聽人講魯伊斯布魯克或奧卡姆。

    說到底,他有庸俗的一面,這就是導緻他失敗的原因所在……” “您肯定自己一點都沒有跟随他——跟他的宗教和他的學說走?”朱利安娜問道。

     戴黑眼鏡的家夥補充問道: “您說他當時有多大年紀?” “誰,西姆?” “對。

    ” “他當時可能比我大一點,十四五歲……” “對,因為這樣就更好解釋了——人在這個歲數,胡編亂造的很可能就是這種神秘主義,嗯?” “您是想說那是些幼稚的玩意兒?” “對,我——” “的确是這樣。

    可那總還是很美的。

    我覺得——我覺得,要是人們認為那是傳授教理等等的年歲,那看來可能還是挺美的,不是嗎?” “再說,您曾經認為那美得不得了——” 朱利安娜·R眉頭一皺,好像腦袋突然劇烈疼痛。

     “——以至您跟随了他,是不是?” 主治醫生肯定地說: “對,是這樣。

    我甚至還要問,您肯定這件事講的不是您自己?那個西姆,您叫他什麼來着?真有其人,那個西姆?” “西姆·特維茲米伊爾……”亞當說道。

     他一聳肩膀,香煙燙到了他食指的指甲,他隻得再一次地把它扔到地闆上,用鞋尖碾滅。

     “不管怎麼說,我……我不能告訴您。

    我是想說,是我還是他,這無關緊要,您明白吧?甚至不論是您,是我,還是他,這都無關緊要,嗯?” 他思慮片刻,接着猛地朝年輕的金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