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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約摸在十二點或下午一點光景,海濱浴場中心像是有個人。

    那人伸展着颀長、孱弱的軀體,直接躺在滾燙的卵石上。

    為了透點兒氣,減少陽光強烈的灼烤,他後靠在雙肘上,在地面和脊背間留下些許空當。

    他就躺在水邊很近的地方,隻要海面上有拖着滑水運動員的摩托艇馳過,激起的波浪就會漫及他的腳掌。

     從背後遠遠望去,看不出有多大變化。

    他還是穿着那條沾滿油污的靛藍色短褲,戴着那副鍍金架墨鏡。

    他的衣服疊放在身旁,上面放着一本兩個月前出的雜志;雜志差不多翻到中間部分,那一頁上刊載的是一次鐵路事故的情況,可風從側面吹來,把雜志又給合上了;此時,露出了封底:一個小男孩在吃奶酪面。

    遠處,另一個小男孩赤腳站在海水裡,獨自在玩耍。

    亞當沒有看他,如今,他差不多已到三十歲了。

     亞當的腦袋相當長,頭頂稍稍有點兒尖。

    頭發和胡子用剪刀剪得亂七八糟,東一撮,西一條。

    在他這張臉上,有的部位還算漂亮,兩隻比較大的眼睛,一隻軟塌塌的或沒長成型的鼻子,兩腮沒長胡子,隻有一層細細的黃毛,顯得挺年輕的。

    窄窄的胸脯,被幾十根肋骨全占了去,因雙臂倒扭着,整個胸脯被扯得緊緊的,似乎還有幾分抗力。

    肩膀上的肉向前鼓着,當然是肌肉,可胳膊卻盡是骨頭。

    兩隻手又肥又粗又大,看那樣子,肯定是連最簡單的胸罩搭扣也解不開。

    其他的就說不準了。

    可走近一看,太陽照得皮膚呈現出大理石條紋,再加上海面波光粼粼,亞當的身軀仿佛漸漸地染上了五光十色,從耀眼的黃色到藍色,光光點點,色彩斑斓。

     如此這番裝飾,他整個兒置身于色彩缤紛的世界之中,有栗色,綠色,黑色,灰黑色,白色,赭石色,還有髒乎乎的朱紅色,遠看像個小孩,近看好似一位少年,可再貼近一看,俨然似個滑稽可笑的老頭兒,年紀已經上百,老實巴交的。

    他急促地呼吸着。

    每呼吸一次,肚臍眼周圍的細毛便往上一翹,無形中吸進近兩升的空氣,空氣鑽進支氣管,擴張開細支氣管和肋骨,在橫膈膜的運動之下,擠入胃的上部和小腸。

    空氣進入人體深處,回蕩着心髒的搏動聲,肉體的皺襞浸透了紅血,一股藍色的巨流沿着軀體向上湧去,富有規律地震動着靜脈。

    溫暖的空氣向四處滲透,帶着各種氣味和細小的組織。

    它在肉與皮組成的人體中擴散,像電流一樣發起微弱的沖擊,從人體的一端進入到另一端;道路暢通無阻,一切運行正常:閥門閉合,氣管的毛細血管将塵埃拒之門外,而在紫白色的、黏黏的巨腔最深處,二氧化碳越積越多,準備着向上沖擊,向外散發,消散到大氣中去,它也可能在海灘的此處彼處滞留,留在卵石洞裡,留在汗津津的額頭上,給金屬色的天際增添一分密度。

    在亞當體内的最深處,細胞,細胞核,原生質和各種組合的原子聚集為一體:再也沒有任何部分是密封的。

    亞當的原子完全可以與石頭的原子合為一體,他也完全可以慢慢地穿過土與泥,水與淤泥,然後徹底沉沒;一切都可以一起下沉,像沉入一個深潭,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左股動脈中,一條阿米巴蟲形成了包囊。

    原子像一顆顆微小的行星,在亞當那像宇宙般遼闊的軀體内旋轉。

     亞當處在海灘的前部,雙腳浸入海水之中,面對其他的世人,他顯得孤孤單單;黃白色的陽光垂直照射在他那個像塊方糖似的腦殼上,看他那隻突出的下巴,亂七八糟的胡子,尤其是那副像标本似的模樣,越來越像是個假人。

    此時,他抽着香煙,眼前光光點點,像是一群蒼蠅在飛舞,接着像肥皂泡似的一個個爆裂。

    身上的細毛積了一層白鹽,方才的那個小孩在海水中走着,一邊高唱着: ……高歌上帝的 榮耀, 歌唱上帝的 愛…… 他打住歌聲,看了看躺在上方卵石上睡覺的母親,接着又繼續往下唱,唱得跑了調: ……高歌上帝的 榮耀…… 飛機從大氣層間穿過,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人們漸漸散去,回家吃飯。

    一隻雄蜂從一塊卵石飛到另一塊卵石,它有一片羽翼被扯斷了一半;有兩次,它差點兒飛上泥土小路,可在這混亂的沙灘上,由于沒有方位,它弄錯了方向,飛向了茫茫大海,飛向了死亡,在海上,陽光高照,它沾上了一滴鹹水,被淹死了。

    小男孩此時又唱道: 啊,薩裡瑪萊絲 昔日美麗的女友, 你永遠活在我心中。

     他唱的聲音更穩當了,接着,他返身往海灘走去,從亞當身邊經過時,碰落了雜志。

    他繼續走着,可小心多了,兩隻小眼睛,厚厚的眼睑,目不轉睛地盯着亞當的後背。

    他一直走到浴巾旁,把母親睡在上面的浴巾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坐了下來,沒有再介意。

     過了不一會兒,亞當站起身,走了;他向離港口最近的郵局快步走去,來到了留局自取信件窗口。

    郵局職員給了他一封鼓鼓的信。

    信封上書寫着: 亞當·波洛 留局自取No.15 還寫着地址。

     因為天涼,也許因為他不知往何處去,亞當在郵局裡拆開了信。

    他坐在一張長椅上,離放置電話号碼簿的桌子不遠。

    身旁,一位年輕姑娘在填寫包裹單。

    她幾次動筆,猶豫不決,腦子裡在數着什麼,隻見她渾身冒汗,手指緊緊地夾着一支廣告圓珠筆,筆上套着一根牛皮筋。

     亞當打開信,共有三頁,字寫得很大。

    寫的與其說是羅馬字,倒不如說更像畫或象形文字,像是出自于一隻粗壯的大手,缺乏女性的纖細,習慣于在平面,尤其是紙面上使勁塗抹。

    然而,字母的排列或詞尾S的落筆無不随心所欲,透溢出幾分溫柔、活潑,或簡單地說,露出幾分神經質,信筆塗寫,根本意識不到要讓人閱讀;書信不可置疑地展現在面前,帶來了音訊,必須善于透過字裡行間讀懂它,就像猜一個簡單幼稚但卻絞人腦汁的謎語;總而言之,這封書信永恒不變,就像銘刻在石壁上,雖然出自于凡人之手,但任何時候都無法将它抹去,它像年月日那樣一目了然,又像謎底那樣深奧莫測。

     這封信在留局自取信件格裡已經擱了一個多星期。

     我親愛的亞當: 當你父親和我在信箱裡看到你的信,是多麼意外啊,意外極了,你可想而知。

    我們對這種做法可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