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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那兩個黑洞洞的圓圈正中的透明的眼睛深處,顯示出了對不可避免的命運的意識,對惶惶不可終日的死亡結局的醒悟,閃爍着一線濕潤與憂楚的反光,這份恐懼交織着對昔日暗暗的思戀,它曾有過多少個幸福的春秋,在世人的酒窖裡,身置若明若暗的陰涼處,津津有味地品嘗過多少公斤麥子,多少塊格律耶爾奶酪。

     亞當深知自己就是這份恐懼之所在。

    他是一個肌肉發達的巨大的危險物,可以說是一隻巨型的白鼠,嗜血成性,要把自己的同夥吃個一幹二淨。

    與此同時,由于他的仇視與恐怖,真正的老鼠變成了一個人。

    小動物渾身顫抖,神經質地抽搐着,仿佛它就要哭泣,就要下跪,乞求饒命。

    亞當四肢着地,弓着身子,向前爬去,一邊在喊着,叫着,咒罵着;然而,言語不複存在,既說不出,也聽不見,通過這一中間運動,言語成了永久性的、否定性的、真實具體的東西,完完全全成了幾何圖形,以神秘的筆觸繪制在難以想象的背景上,宛如一個個星座。

    一切全都圍繞着獵戶星座或禦夫星座這一中心主題。

    亞當徹底消失在抽象之中,他活着,但僅僅活着而已:有時竟然也“吱吱”哼叫起來。

     他抓起一把台球,朝老鼠砸去。

    這一次,擊中了目标,砸斷了老鼠骨頭,老鼠頓時皮開肉綻,隻聽得他嘴中毫不連貫地喊叫着,諸如:“老鼠!”“罪過!罪過!”“混賬!白鼠!”“叫呀,叫呀,啊哈哈!”“碾個稀巴爛!……”“我殺!”“老鼠!老鼠!老鼠!老鼠!” 他刀口向前,用小刀砸去,一邊沖着白鼠罵着再也難聽不過的話,可這話卻從未有人沖着這類動物咒罵過: “該死的,該死的貓!” 然而,一切還是遠遠沒有結束;近視的小東西雖然帶着半身傷,卻有力一跳,躲開了亞當的攻擊,早已無影無蹤。

     在這一充滿幾多往事的生命的終點,它是一個蒼白的幽靈,形象朦胧,好似一小片白雪,模糊不清;它在栗色的地面逃竄,無法觸及,但卻始終存在着。

    它是一片小小的雲彩,或一團輕柔的青苔,擺脫了鮮血與恐怖,在肮髒的水面遊動。

    它是洗滌之時留下的泡沫,在飄動,在變藍,穿過厚厚的空氣,不等人們污染它,扼殺它,便炸個粉碎。

     亞當看見它就在面前滑動,一會往左,一會往右,他身子疲憊,意志松懈,緻使他不得不量力而行。

     于是,他停止了說話。

    他支起兩條大腿,站了起來,決定結束戰鬥。

    他一手拿着一隻台球——此時,其他幾隻球幾乎全都砸碎了。

    接着,他邁步向老鼠走去。

    經過踢腳闆時,他看見了那個了不起的地方,以後要用木炭标上一個十字,正是在這裡,白鼠開始喪失其生命。

    在這個殘殺行動的起點,隻有鑲木地闆上留下幾绺淡色的毛,還有幾塊象牙球碎片,像幾片碎骨,另外,還有一攤東西。

    這是一攤發紫的濃血,顔色已經暗淡,肮髒的木闆條正一滴一滴吮吸着。

    再過一兩個小時,當它徹底進入永恒的世界的時刻,一切便将終結。

    這鮮血将像是任何一種液體留下的污痕,比如,葡萄酒的痕迹。

    凝固後,這血會發硬,甚至變成粉狀,人們可以用指甲尖去刮,或在血灘上放上幾隻蒼蠅,讓它們吃不着血,也不至于淹死。

     亞當眼前出現了一道濕潤的隔簾,他最後走到了老鼠旁邊。

    亞當看見了它,仿佛他試圖透過一層水簾,透過一塊挂着小水珠的尼龍布,觀看藏在後面的一位裸體女郎,隻見一片肉色,耳邊響着嘩嘩的流水聲,到處彌漫着香皂泡沫的芳香。

     白鼠俯卧着,像是在一個水族館深處沉睡。

    在這隻動物居住的範圍之外,一切全都化作烏有,留下一片空白與死寂。

    此時此刻,老鼠就要走進極樂世界,它在等待着最後的一瞬,最後的半口氣就要在它那硬邦邦的胡須上斷絕,把它推向一種雙重的生命境界,永遠永遠置身于哲理的明暗點的準确連接處。

    亞當聽着它安詳的呼吸,恐懼已經離開了動物的軀體。

    如今,這具軀體已經活不了多久,幾乎處在奄奄一息之中;它帶着兩隻蒼白的眼睛,等待着最後幾隻象牙球朝它的軀殼猛擊,把它送進白鼠的天堂。

     它就要去天堂,帶着神奇的歡樂,部分路程靠遊泳,部分路程靠飛翔。

    它将在地球上留下赤條條的身子,讓體内的血一滴滴流盡,讓這血成為地闆上那一神聖的蒙難地的永久标志。

     為了讓亞當耐心地朝地面俯下身子,撿起它那具散架的屍首。

     為了讓亞當把它放在手中搖晃一會兒,然後哭泣着從二樓的窗口扔到山丘的地上,形成一條長長的抛物曲線。

    一叢荊棘将收留它的屍體,讓它在太陽的照射下,在自由的空氣中漸漸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