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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老鼠歲數可能不小。

    亞當也不知道老鼠的壽命有多長,不過,他可以随意給它一個歲數,說它已經八十歲。

    它也許已經半死不活,眼睛瞎了一半,根本意識不到亞當想整它。

     亞當漸漸地、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忘了自己是亞當,忘了在樓下、在房間裡或在太陽下,有許許多多東西屬于他,有幾張長椅,有報紙,有各式各樣、亂塗或亂畫的字畫,有充滿他身體氣味的毯子,還有紙團,紙團裡有他寫下的書信式樣的擡頭:“我親愛的米雪爾”。

    有砸壞了瓶嘴的啤酒瓶,還有一種玫瑰花,在房間的四壁間不時散發出暖暖的馥郁花香。

    這是在黃色的房間裡,一朵黃色的玫瑰花散發出的黃色芬芳。

     亞當漸漸變成了一隻白老鼠,可變得像個醜八怪。

    他始終保持着自己的身軀,頭和腳也沒有變成粉紅色,前齒更沒有變長;不,他的手指還始終散發着煙草味,雙腋汗津津,背還是往前傾,保持着蹲的姿勢,緊挨着地闆,受脊椎骨的雙弓形彎曲度所束縛。

     然而,他變成了白鼠,因為他心想自己是隻白鼠;因為他猛然醒悟到人類對這類近視和嬌弱的小動物所構成的危險。

    他知道,盡管它可以叫,可以跑,可以咬,可以瞪着兩隻沒有眼睑的勇敢的藍眼睛,但無濟于事。

    像他這樣的一位漢子,就足以結果它的性命,隻要他想邁出幾步,輕輕地擡起腳,那隻老鼠就會被踩死,踏扁,肋骨粉碎,橢圓形的腦袋落在鑲木地闆上,留下一小攤血水。

     突然間,他變作了恐怖的所在,成了白鼠的危險,他站起身來。

    此時,充斥他腦際的不再是憤怒、厭惡或任何殘忍的念頭。

    而殺死老鼠,差不多是一種責無旁貸的義務。

     他暗下決心,做事要有頭腦。

    首先,他關上了門窗,使老鼠難以逃竄。

    接着。

    他去撿回了台球。

    當他向前靠近時,老鼠豎起短短的耳朵,微微向後退卻。

    亞當把球放在台球桌的絨面上,開始跟老鼠說起話來,聲音低低的,堵在嗓子眼裡,嘶啞而滑稽。

    他低聲說道: “你怕我,嗯?白鼠……你害怕……你想顯得毫不畏懼……瞪着你兩隻圓圓的眼睛……你看着我嗎?我承認你勇敢,白鼠。

    可是,你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麼。

    你的那幫同類,全都清楚。

    那些白鼠。

    還有灰鼠,黑鼠——我要殺死你,你早就等着了。

    白鼠,世界不是為你創造的。

    從兩個方面來講,你都絕無生存的權利:首先,你是一隻老鼠,落到了人的世界中,世上到處都是人居住的破房子,有陷阱,有槍支,要的是老鼠的性命。

    其次,在老鼠普遍為黑色的世界中,你卻是一隻白鼠。

    這樣一來,你就滑稽可笑了,又是一條死罪……” 他數了數台球,還差一隻。

    可能滾到衣櫥下面去了。

    亞當用竹棍掃了掃衣櫥底下的地面,取回了象牙球。

    這隻球是紅色的,冷冷的,放在掌心裡顯得比别的要大。

    因此,它更有殺傷力。

     當一切就緒,亞當站立在台球桌前,沉着冷靜,他猛然間感到自己變成了巨人,一個十分高大的漢子,足有三米高,渾身充滿生機和力量。

    就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老鼠支着四隻粉紅色的爪子,很有耐心地靠在底牆邊,旁邊是窗外射進來的一小方塊蒼白的光亮。

     “該死的老鼠!”亞當罵道。

     “該死的老鼠!” 罵罷,他使盡全身氣力,扔出了第一隻球。

    球往左偏了幾厘米,落在踢腳闆上,發出叮咣的響聲。

    半秒鐘後,白鼠叫了一聲,往邊上一跳。

    亞當頓時狂喜。

     “你瞧!我就要砸死你!你太老了,可惡的白鼠,你腦子都沒有反應了!我就要砸死你!” 接着,他連連擊球,一隻緊接着一隻,連扔了五六隻;有的砸到了牆上,有的落到地闆上,蹦得高高的,又滾到了他的腳旁。

    有一隻球砸碎了,一塊碎片彈到了老鼠頭部的左耳根處,頓時淌出鮮血。

    老鼠立即沿着牆根逃竄,大張着嘴巴,發出噓噓的聲音。

    它朝大衣櫥飛速奔去,想藏起來,可匆忙中,嘴巴碰到了衣櫥的一角,最後,在一陣吱吱聲中消失在藏身處。

     亞當再也無力靠自己的那兩條大腿站在那兒,他趴到了地上,氣呼呼地罵道: “滾出來,該死的畜生!該死的老鼠!老鼠!該死的老鼠!滾出來!” 他又朝衣櫥底下扔了幾隻球,可白鼠沒有一點動靜。

    于是,他雙膝跪地,用那根竹棍在昏暗處亂掃。

    他終于把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頂在了牆根處。

    老鼠最後跑了出來,竄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亞當手執廚房用的小刀向它爬去。

    他瞪着眼睛,把老鼠逼到了牆根:隻見它的枕骨處沾着血,皮毛硬硬的。

    孱弱的身子在抽動;肋骨一起一伏,如同抽搐一般;由于害怕,藍眼睛直發白,往外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