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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約約地看見地球的每個角落都在開戰,他腦中出現了一塊怪誕的東西,漸漸地侵占其他部位,那是一個叢林地帶:奇怪的大自然,實際上,那兒布滿了鐵蒺藜,像是草藤,硬邦邦,直挺挺,該長葉子的地方,卻是一個個鋒利的小結,間距統統為十二厘米。

     但是,重要的是戰争結束後,應該知道做些什麼。

    人們可以從商,可以執教,或者寫小說,一輩子以講述軍隊為生。

    至少可以像加拿大蒙特利爾的約翰·博若萊,當個爵士樂手。

    要麼又收拾起行裝,背上背包,提起一挺機槍,進入叢林;空地,電線杆,清晨六時的常綠矮灌木叢,沉沉霧霭,緊挨地面缭繞,仿佛為了古希臘的百牲大祭,半遮起群群野鴨。

    可是,離開軍隊之後,能爬上山頂,孤單單一個人住進一座被廢棄的大房子,把兩把椅子面對面放在一起,然後,幾乎赤身裸體,有時幹脆一絲不挂地迎着太陽,淌着汗,一呆就是幾個整天嗎? 自以為:一個人要想生存下去,這并不需要去掙錢糊口,倒是需要時刻提防所有那些恨不得把您殺死的人(不乏其人)。

     亞當試圖回憶起某件往事,将他與前十年的歲月聯系起來,哪怕一句話,軍人的一個怪癖,或一個地名,向他确切地展示出過去的時光是如何度過的,後來,後來又是從何處來的。

     一個法國士兵走進烤肉酒吧。

    他身着阿爾卑斯山獵兵服,好像在找人。

    他的那種神态為衆人所熟悉,像是從不把生活中的瑣碎小事放在眼裡,富有生氣,充滿力量。

    亞當感到自己不可抗拒地被他吸引過去,他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向他走去,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

    此時,他的胸部直冒汗。

     “您是當兵的吧,您?”他問道。

     “對。

    怎麼了?”士兵答道。

     “哪個連的?” “阿爾卑斯山第二十二獵兵連。

    ” “莫西拉,您熟悉嗎?”亞當問。

     對方驚詫莫名地看了看他。

     “不熟悉……怎麼回事?” “那是阿爾及利亞的一個鄉村。

    ” “我沒去過那裡。

    ”對方說道,“再說……” “等等!”亞當繼續說道,“我在找……您知道,我有繪圖知識。

    那是在布阿拉裡季堡附近。

    ” “可能。

    ”士兵說,“可請您原諒,我沒有時間。

    我在這兒等一位女的……” 他顯出一副像是要找張桌子坐下來的樣子,亞當跟着他,追問道: “皮巴納地區的莫西拉?是在霍德納的山區的山梁分支處……離它最近的城市是塞提夫。

    塞提夫,您該聽說過吧?” “可是我已經跟您說過,”那人說得斬釘截鐵,“我從來沒去過您那個倒黴的防區……” “您當幾個月兵了?” “三個月!”他高聲說道,“三個,我……” “那,可能,”亞當說,“可能我也沒去過那兒。

    您理解,我在盡力回憶……算了,有什麼關系呢?我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

    您不願喝一杯,一邊等着您那位好女人?” “不,謝謝,我不渴。

    ”士兵道。

    他又添了一句:“好,再見,”遂快步向一張空桌走去。

    亞當又回到自己的圓凳旁,發現三個美國水兵已經走了。

    他點起一支香煙,想擺脫回憶。

    可是,他大腦不斷分神,被他迄今才勉強發現的一堆堆瑣事攪得亂七八糟,這樁樁瑣事變得無比重要,像鐵屑被磁鐵吸引一般,緊緊地縛着他大腦的敏感結構,煩惱倍增。

     一位滿頭棕紅發的漂亮姑娘走進烤肉酒吧,她上身挺得直直的,可扭着腰,有點滑稽。

    隻見她一搖三擺地走到法國士兵的桌旁。

    那人臉一紅,站了起來,給年輕姑娘搬過座位,可忘了放在桌上的香煙,煙灰碰着了他卡其上裝的翻邊,煙卷一骨碌滾到了對面的桌角,落到了地闆上,可落地時沒發出絲毫聲響;亞當如法炮制,把香煙推到杜拉鋁櫃台的邊沿,往下滑去,可落地時發出的動靜至少大了一千倍。

     亞當蜷縮在圓凳上。

    一種奇特的衰老感将他團團圍住,他悄悄地又回到了那個迎着太陽的地方,置身于空蕩蕩的城市之中,來到山頂上,從此對一切都不感興趣,無論是城市,鄉村,大海,還是忽而隆隆作響、忽而悄然無聲、在天際飛翔的飛機,或是有人退役後有時撰寫的美妙而又現實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他們一絲不苟地寫道,在某年六月的某一天,有人讓他們剝了二十公斤的土豆皮,緊接着又派他們用漂白水去洗茅坑;或是那些不知為一隻冠形圓網蛛,為自然界的蕭條景象而痛不欲生的人們,那些似乎不知為盥洗盆響亮的水滴聲潸然淚下的人們,或是那些不願在大地的懷抱中生活的人們,那溫暖的懷抱裡,有芳香有聲響有光亮,那是屬于我們的微生物集結的大地。

     他漸漸地恢複了退卻的姿态,面對敞開的窗戶,蜷縮在兩把空椅子之間的地面上,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明白。

    這種種可怖的東西混淆在一起,其中沒有任何事物可向他确切地表明,他到底是從瘋人院還是從軍營出來的。

     (1)英文,大緻意思為:哎嗨,約翰尼在搖擺,在河畔,跳着鵝步舞,嗨,紅河搖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