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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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你去。

    ”他又說了一遍。

     “不,”她說,“這不好。

    ” “怎麼不好了?” 職員的辦公桌上擺着一本《巴黎回聲》,攤開的那一頁是對她最新展覽的評論。

    她還沒讀,但其中有一段卻很顯眼地跳了出來,仿佛有人特地在下面畫了線似的:“這麼多畫都是同一個主題,就是這個名叫莉莉的陌生女孩。

    格蕾塔·韋格納已經變得很乏味了。

    我希望她能得到一個新的模特,有個新的計劃。

    她是加州人,為什麼從來沒把目光投向自己故鄉那大片的金色與藍色呢?趕緊給我畫一幅太平洋與大峽谷吧!” “如果我要去,隻能是一個人去。

    ”格蕾塔說。

     “這話特别像埃納爾說出來的。

    ” “我是很像他。

    ”她說。

     幾分鐘的沉默。

    他們看着那幅畫,聽着雨和來往車輛人流混雜的聲音。

    巴黎很冷,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感覺寒意愈加刺骨。

    格蕾塔覺得,比這裡更潮濕更灰暗的地方恐怕隻有德累斯頓了。

    從巴黎去那兒,就像滑入嚴冬洞穴的更深處。

     漢斯重複着之前的話:“我能幫上什麼忙……” 他又走到她身邊,格蕾塔又感到手臂上一陣悸動,好像一片羽毛在撩撥她的皮膚。

    她感覺到他的存在。

    他輕柔的脈搏和溫熱的氣息透過人字形底紋的西裝散發出來。

    “格蕾塔。

    ”他說。

     “我得走了。

    ” “你覺得現在我們——” “我真的該走了。

    ”格蕾塔說。

     “那好吧。

    ”漢斯說。

    他幫她穿上雨衣,把兩肩不服帖的地方整理好。

    “我很抱歉。

    ” 接着那個職員開口了,聲音沙啞:“在畫新作品嗎,韋格納夫人?我是不是很快要接收新作品了?” “最近一段時間不會了。

    ”她說。

    等她終于來到街上,看着汽車在凍雨中呼嘯而過,人行道上各色的雨傘來來往往,她知道,自己必須要帶着畫架,拿上顔料,訂好車票,走進下一班去德累斯頓的火車的包廂了。

     德累斯頓最讓格蕾塔吃驚的,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低頭看着地面。

    她可不太習慣。

    竟然沒人擡頭來看看這麼高大的她,用好奇的目光來問候她。

    到那兒的第一天,她覺得自己好像消失了,被深深地埋進歐洲的崇山峻嶺中,與世隔絕,無人知曉。

    這讓她略有些恐慌,隻能獨自一人感覺着腳下砂石摩擦的聲音,一步步走到德累斯頓市立婦科診所的門口。

    她恐慌,是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要是沒人注意到她,也許她也找不到埃納爾了。

     一開始大家都一頭霧水。

    “我找韋格納小姐。

    ”格蕾塔來到前台發問,克雷布夫人正抽着煙。

     克雷布夫人根本沒聽說過“韋格納”這個姓。

    她緊閉雙唇,搖了搖頭。

    線條明朗的發梢掃過下巴。

    格蕾塔又說:“她很瘦,深色的眼睛。

    特别特别害羞。

    一個小個子的丹麥女孩。

    ” “你是找莉莉·易北吧?” 格蕾塔眼前掠過一幅場景,埃納爾乘坐的火車開過易北河上的大橋,燦爛的陽光灑在他擡起的臉龐上。

    “是的,她在嗎?” 莉莉的病房裡,一個便攜的氣爐跳動着幽藍的火光。

    黃色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小爐子上的藍色火苗在病床上投下波動起伏的影子。

    格蕾塔抓住床腳的鋼護欄。

    莉莉被嚴嚴實實地裹在被單下,雙臂平攤在身側。

    她在沉睡,鼻翼随着呼吸微微顫動。

    “請别打擾她,”克雷布夫人在門邊輕聲說,“手術很艱難。

    ” “什麼時候做的手術?” “三天前。

    ” “她怎麼樣?” “不好說。

    ”克雷布夫人說,雙臂抱在胸前。

    房間裡很暖和,有點悶,飄着一股長期睡眠的臭氣,裡面的沉寂也讓格蕾塔覺得很不自然。

    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扯過一塊毯子蓋住膝蓋。

    她很冷,坐了很久的火車又很累。

    克雷布夫人離開了,就剩下她和莉莉。

     她們都睡了,格蕾塔和莉莉。

    幾個小時後,格蕾塔醒了過來,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是在帕薩迪納的某個前廊上打了個盹。

    接着她看到莉莉,她的頭在枕頭上動來動去,脆弱如紙的眼睑在顫動。

     “别擔心我。

    ”莉莉說。

     格蕾塔終于看到莉莉睜開雙眼。

    她沉重地眨了眨眼,想驅散夢魇般的睡意。

    那雙眼睛還是深棕色的,很光滑,如同某種動物的裸皮。

    這是她丈夫唯一的“遺物”,透過這雙眼睛,格蕾塔能回憶起他的一生。

     她來到床邊,手伸進粗糙的馬毛毯子裡,輕撫着莉莉的腿。

    她感覺小腿上的肌肉好像柔軟了一些,不過這也許隻是她的想象;所以當她看到毯子下面好像有雙胸隆起的時候,她也覺得一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你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嗎?”莉莉問道。

    她的雙頰好像飽滿了一些,脖子則有點腫,搞得原本就小的喉結也消失了。

    不過這是否也是格蕾塔的錯覺呢? “就是我們說過的。

    ” “我現在是莉莉了嗎?我變成莉莉·易北了嗎?” “你一直都是莉莉啊。

    ” “是啊,但要是我往下看,看那兒,會看到什麼?” “别那麼想,”格蕾塔說,“不是非要那兒怎麼樣,你才是莉莉。

    ” “成功嗎,手術?” “克雷布夫人說成功的。

    ” “我看起來怎麼樣?告訴我,格蕾塔,我看起來怎麼樣?” “很美。

    ” “我現在真的是個女人了嗎?” 格蕾塔感覺自己的半邊身體因為震驚而麻木了。

    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人世。

    這震驚的感覺刺痛她體内的每一根神經,仿佛埃納爾的靈魂穿越而過。

    格蕾塔·華德又成了寡婦。

    她想起泰迪的棺材,蓋子上放着一束束天堂鳥,入土為安。

    但她不用埋葬埃納爾。

    她把他送上了前往德國的火車,現在他不在了。

    就像他乘坐的火車一頭沖進了一月冰冷的迷霧中,永遠消失了。

    她想,如果站在那裡呼喚他的名字,聽到的應該隻有空洞的回聲,而這回聲會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在腦海裡回蕩。

     她坐得離莉莉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