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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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施維茨高地上。

    漂亮的花盆裡種着棕榈樹,每個服務台前都擺着幾盆。

    舞台上,一個交響樂團正演奏着瓦格納的作品。

     穿着燕尾服的侍者拿來裝着一瓶香槟的銀冰桶。

    “這不是要慶祝什麼。

    ”波爾克教授解釋道。

    侍者把酒瓶的軟木塞拔出來,很響的一聲“砰!”鄰桌那些裹着厚厚天鵝絨領子的女人都轉過頭來看。

     “也許是該慶祝一下。

    ”埃納爾說。

    侍者擺放刀叉發出的脆響和他的話混在一起。

    埃納爾想着莉莉,他本來想讓莉莉代表他來吃這頓晚飯的。

     波爾克教授拿起餐刀,切開面前的鳟魚。

    埃納爾看着那閃亮的刀鋒,刀尖有點鈎,劃開脆弱的魚皮,露出粉嫩的魚肉。

    “說實話,”波爾克教授說,“我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人時,還不太确定該說什麼。

    一開始我覺得并沒有什麼辦法。

    ” 埃納爾差點驚叫出來。

    “您的意思是,還見過其他像我一樣的人?” “格蕾塔沒給你講我的另一個男性病人?”說着波爾克教授微微斜過身子,“和你的情況一樣。

    ” “沒有,”埃納爾說,“這個她什麼也沒說。

    ” “曾經有個男人,我很想幫助他,”波爾克教授說,“但要開始之前,他跑了。

    他可能是太害怕了,進行不下去了。

    我也很理解。

    ” 埃納爾坐在椅子上想,進行什麼?他看得出來,波爾克教授以為他已經很了解情況了,所以沒有多說。

    波爾克一直在談之前那個病人。

    那個男人深信自己本來是個女人,就連穿着男裝時,也自稱齊格林德·湯妮郝思。

    他是個電車售票員,常年跑沃夫尼茲到克羅切這條線,固執地要求每個人叫他“小姐”。

    沒有一個乘客明白他的意思,隻是眼神茫然地看着穿藍色制服、打黑色領帶的他。

     “但第一次手術那天早上,這個男人消失了,”波爾克教授講了下去,“他溜出診所的病房,不知道怎麼逃過了克雷布夫人,接着就無影無蹤了。

    後來我們找到了他,他還是繼續在電車上賣票,現在穿的是女售票員的制服,深藍色的裙子,系着帆布腰帶。

    ” 侍者回來給他們倒酒。

    埃納爾隐約清楚了波爾克教授的計劃。

    他們背後的過道上擺着枝形大燭台,搖曳的光輝反射在餐刀上。

    埃納爾心想,應該是某種交換吧。

    他将用雙腿之間懸挂的那塊肉,交換别的什麼。

     窗外的夜色裡,易北河暗流洶湧,一艘燈火輝煌的輪船從奧古斯橋下開過。

    波爾克教授說:“我想下個星期就開始。

    ” “下個星期?不能再提前點嗎?” “必須是下個星期。

    我想讓你住院,好好休息,長點體重。

    我需要你盡可能地養精蓄銳,不能冒任何感染的風險。

    ” “什麼感染?”埃納爾問道。

    但侍者又來了,他用血管清晰的雙手清走了盤子和餐刀,接着拿一把小小的銀刷子清理了桌上的面包屑。

     埃納爾叫了輛出租車,回到賓館。

    隔壁的妓女不在,所以他睡得很好,隻在一列火車進站時翻了個身。

    天亮時,他起了床,在走廊盡頭那間沒有暖氣的闆條門浴室裡洗了個澡。

    接着他穿上一條棕色的短裙和領子上有繡花的襯衫,再套上一件粗線的羊毛開衫,斜斜地戴上一頂小帽子。

    面對鏡子,他看着自己呼出來的白氣和蒼白的臉。

    他要作為莉莉進入診所,等到春天出院的時候,走出來的也将是莉莉。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決定,隻是事情的自然發展。

    在賓館的浴室裡,闆條門縫中還能聽到列車進站時車輪與鐵軌刺耳的摩擦。

    埃納爾·韋格納閉上雙眼,等再睜開時,他已經變成了莉莉。

     來到診所,接待她的仍然是克雷布夫人,她用命令的語氣讓莉莉換上診所的白色病服,腰上系了根繩子。

     克雷布夫人滿面紅光,仿佛全部的毛細血管都爆開了似的。

    她領着莉莉來到診所後面的一間病房,這個星期剩下的時間,她就要在這裡好好休息。

    病房裡有張床,配了鋼管床欄。

    克雷布夫人拉開黃色的窗簾。

    樓下是一個小小的公園,有個斜坡,通往易北河邊。

    冬天的河水呈現冷冷的藍色,莉莉看到一艘輪船甲闆上的水手們裹緊了大衣。

    “你在這兒會很開心的。

    ”克雷布夫人說。

    天空中的雲不斷變幻,飄散開來,露出一個空洞。

    一束光照在易北河上,照得那艘船前面的一小塊水面波光粼粼,如同莉莉脖子上的項鍊一樣發着光。

     克雷布夫人清了清嗓子。

    “波爾克教授跟我說了你會來,”她說,“但他忘了告訴我你的名字,他一貫這樣。

    ” “莉莉。

    ” “姓什麼?” 窗外的天空中,又一朵雲飄散開來,那個灰藍的洞開得更大了,整條河都亮了起來,穿着大衣的水手們都擡頭看着天。

    莉莉屏住呼吸,想了想,說:“易北。

    莉莉·易北。

    ” 那天下午,她下了樓,去冬園喝茶。

    她找到一把孤零零的金屬椅子,很快就坐在上面曬起了太陽。

    雲完全散開了,天空湛藍湛藍的。

    陽光讓花園裡的溫室十分暖和,卷曲的蕨類植物和在牆邊攀爬的常青藤似乎抓住這個機會肆意生長,散發着潮濕與充滿生機的氣息。

    站在冬園的邊緣,可以看到易北河,掃除了一切陰雲的風正翻卷着河裡的白浪。

    那洶湧的浪濤讓莉莉想起丹麥的卡特加特海峽和埃納爾畫中冬日的海洋。

    幾年前,莉莉還經常坐在“寡婦之家”的椅子上,盯着埃納爾的畫作;她看着那些畫,有種與己無關的淡漠,就像作畫的是她的某位祖輩,想起來隻有模糊的驕傲。

     接下來的整個星期,莉莉每天上午都睡到很晚才起。

    好像她睡得越多,越覺得累。

    下午她會到冬園喝茶,然後吃個蛋糕。

    她總是坐在那把金屬椅子上,茶杯放在膝上,羞澀地向那些跑下來閑扯的女人們點點頭。

    偶爾會有一兩個笑聲特别清脆的,把莉莉的目光引向她們:都是年輕的女孩子,圍成一圈,半長的頭發,健康的頸項,都穿着腰上系帶的病服,腹部都有些隆起,程度不同而已。

    莉莉知道,大多數住院的病人都是因為這個進來的。

    她用眼角的餘光看着她們,沒有輕蔑,更沒有憐憫,而是很感興趣,很向往。

    因為女孩子們似乎都彼此熟識。

    她們毫無顧忌地高聲大笑,那銀鈴般的笑聲穿過整個冬園,莉莉甚至覺得會震碎玻璃牆。

    她們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接下來的幾個月都要在德累斯頓市立婦科診所度過。

    診所就像一個小社會,一個還沒接受她的小社會。

    莉莉對自己說,也許,有一天你會被接受的。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