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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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陽光照在膝蓋和手腕上的感覺,然後轉動了一下手腳,讓這種暖意在周身滲透。

     她知道波爾克教授希望她增加體重。

    克雷布夫人每天下午都會給她拿來一盤大米布丁,按照丹麥人的做法,在裡面藏了一顆杏仁。

    莉莉第一次拿勺子舀起搖搖晃晃的布丁,放進嘴裡,吃到那顆硬硬的杏仁時,她忘記了自己在哪裡。

    她擡起雙眼,用丹麥語說:“謝謝,謝謝你。

    ” 住院第三天,莉莉坐在冬園裡,看到玻璃牆那邊的番紅花長出了嫩綠的小芽。

    顔色青翠,形狀像槽形,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着。

    勇敢的小芽下面是棕褐色的草坪。

    莉莉想象着接下來幾個星期,這裡會逐漸恢複生機,變成一塊綠毯。

    今天的河水顔色有點油油的,水流平緩,一艘小船駛過,甲闆上鋪着黑色的油布,用繩子緊緊拉着。

     “你覺得春天會早來嗎?” “什麼?”莉莉說。

     “我發現你也在看番紅花。

    ”一個女孩不知何時坐在莉莉旁邊的那把金屬椅上。

    她調整了椅子的朝向,兩人可以隔着白色的鐵桌子四目相對。

     “我覺得是挺早的。

    ”莉莉說。

     “我也覺得今年的春天會早。

    ”女孩說,她的頭發是木金色,長過了肩,鼻尖微微上翹。

    她叫烏蘇拉,來自柏林,是個孤兒,還沒滿二十歲。

    因為犯了世界上最簡單幼稚的錯誤,才來到德累斯頓。

    “我以為我愛他。

    ”後來她向莉莉交心。

     她們見面的第二天,陽光更強烈了,莉莉和烏蘇拉穿着高領毛衣,從克雷布夫人那裡借了有耳罩的毛皮帽子,一起去了公園。

    她們穿過一條小路,周圍的田野裡全是番紅花的小苗,肆意地大片生長。

    易北河就在她們腳下,風卻有些猛,是莉莉在冬園裡料想不到的。

    烏蘇拉突然問:“你呢,莉莉,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莉莉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咬了咬嘴唇,把手腕縮進袖子裡,最終開口說:“我體内有病。

    ” 烏蘇拉張開那對天生噘着的嘴唇,說:“哦,這樣。

    ” 從那以後,兩個女孩子每天下午都一起喝茶,吃蛋糕。

    烏蘇拉從之前的雇主那裡偷拿了很多盒巧克力,她們會一起挑一盒吃。

    “就是這些巧克力給我惹了大麻煩。

    ”烏蘇拉拿着一塊貝殼形狀的巧克力,塞進嘴裡。

    她給莉莉講起自己打工的那家巧克力店,在柏林菩提樹大道。

    午飯時間或下午五點以後,城裡最富有的男人們都會急匆匆走進來,大衣搭在手臂上,買三盒金箔包着的巧克力,包好,系上粉色的絲帶。

    “你可能以為我愛上了其中一個,”烏蘇拉對莉莉說着,把茶杯放在托盤上,“不是。

    是後廚做巧克力的一個男孩。

    他的工作就是把大袋的堅果、大塊的黃油和大桶的牛奶,還有磨碎的可可豆倒進混合桶裡。

    ”那些混合桶很大,足夠兩個相愛的年輕人蜷着身子藏在裡面了。

    男孩叫約亨,從頭到腳都長滿了雀斑。

    他是波蘭邊境附近的科特布斯人,來柏林本想發點财,但被困在這些不鏽鋼的混合桶之間,稍不留神攪拌臂上那些鋒利的刀片就可能把他瘦骨嶙峋的手絞進去,不到一分鐘就轉上個幾百次。

    烏蘇拉和約亨認識了四個月才說上話。

    店裡規定了,前台那些穿着粉色系扣制服的女孩不準和後廚的人交談。

    後廚通常很熱,總是混合着汗味和苦甜交加的巧克力味。

    男孩們說話也相當粗俗,總是用非常下流的話議論着前台玻璃櫃後面的那些女孩子。

    後來有一天,烏蘇拉不得不到後廚去詢問下一撥牛軋糖什麼時候做好,那時候剛剛十七歲的約亨把帽檐往腦後一推,說:“今天沒有牛軋糖了。

    讓那些混蛋回家,跟他們的老婆道歉去吧。

    你就别道歉了。

    ”那一刻烏蘇拉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夥子迷住了。

     剩下的事情莉莉想也想得到:後廚的初吻;輕輕地推搡,倒在不鏽鋼混合桶裡;寂靜的深夜,四下無人的巧克力店,所有的攪拌臂都停止了工作,兩具充滿激情的戀愛的軀體;愛人的痛苦和抽泣。

     真是太憂傷了,莉莉心想。

    她坐在金屬椅子上,午後的陽光照在易北河上。

    短短五天,她和烏蘇拉很快成了朋友。

    雖然烏蘇拉此時算是身陷囹圄,莉莉卻渴望自己也能經曆類似的事情。

    她對自己說,是的,我也會做出一樣的事:一見鐘情;彷徨無助;令人追悔的激情。

     第二天早上,波爾克教授敲開她房間的門。

    “今天什麼也别吃,”他說,“茶裡也不能放奶油。

    什麼都不能放。

    ”接着他又說,“就是明天了。

    ” “您确定嗎?”莉莉問道,“您不會改變主意吧?” “手術室已經定了,護士們的班也排好了。

    你也增了些體重了。

    是的,我很确定。

    明天就是你的大日子,莉莉。

    ”說完他就走了。

     她來到大廳吃早餐,大廳周圍是一扇扇拱形的窗戶,地上鋪着松木地闆,桌上擺着一盤盤肉卷和一籃籃菜籽面包,還有一壺咖啡。

    莉莉端着咖啡找到一張角落裡的桌子,獨自坐着。

    她拿出一個軟軟的藍色信封,拿黃油刀裁開封口,展開格蕾塔的來信。

     親愛的莉莉: 不知你在德累斯頓過得怎樣?你應該已經見到波爾克教授了吧。

    他在業内口碑很好。

    雖然談不上很著名,但這一切之後,他肯定會家喻戶曉了。

     巴黎這邊沒什麼大事好說的。

    自從你離開後,我畫畫的進度也慢下來了。

    你是最棒的模特。

    而你走了,就很難找到和你一樣美的人了。

    昨晚漢斯來了。

    他對藝術市場有點擔心。

    說資金越來越緊張,不僅僅是巴黎,整個歐洲都是這樣。

    但我不擔心這個。

    我從來沒擔心過,你知道的。

    我跟漢斯說了,他說我當然不用擔心,因為埃納爾和我永遠能賣得出畫。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但埃納爾要是繼續畫畫,那肯定沒問題。

    莉莉,你想過試着畫畫嗎?也許你可以給自己買一罐水彩顔料和一個素描本,打發打發時間。

    那邊的日子一定過得很慢吧?不管他們怎麼說,我肯定德累斯頓和巴黎完全不同。

     希望你過得舒心愉快。

    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真希望你允許我陪着你,但我也很理解你的決定。

    有些事情你必須一個人去做。

    莉莉,有時候你有沒有停下來,想一想一切結束後,将會是什麼樣子?自由!我的憧憬就是這兩個字。

    你也是這麼想的嗎?我希望是。

    我希望你這麼想,因為你應該感受到自由。

    至少我會有這樣的感受。

     請盡快回信。

    愛德華四世和我無比想念你。

    他就睡在你的躺椅上呢。

    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