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德累斯頓,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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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普先生憤怒得臉都漲紅了。

    那個男人遞給他一百克朗。

    然後把那幅畫從牆上取了下來。

    接着,學院裡的每個人,朗普先生、擠在教室門縫後面張望的學生、穿着筆挺襯衫的學校行政人員、後來密謀把朗普先生從高層窗戶推下去卻失敗了的掃地孤女們,他們全都驚訝地不停眨眼。

    當然也包括埃納爾·韋格納,他就站在那級台階上,就是後來格蕾塔吻了他的那級台階。

    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太出乎意料了,整個學院的人不約而同地眨起了眼睛。

    每個人,不管是不是搞藝術的,都輕輕地搖了搖頭。

    等到他們終于停止眨眼,太陽終于照在哥本哈根所在的半球;陽光越過學院的窗棂,灑進每一個角落,穿鬥篷的男人已經走了。

     訃告不會提到這一天,也不會提到有關格蕾塔的那個八月的下午。

    那是在兩人婚前,戰争剛剛結束,格蕾塔重歸哥本哈根才一個月。

    她來到皇家學院他的辦公室,草帽上别着大麗花。

    他打開門,她說:“我來啦!”這是戰争爆發前夕她遠走加州後兩人第一次見面。

    埃納爾問道:“怎麼樣?”她隻是聳聳肩,說:“是這裡怎麼樣,還是加州怎麼樣?” 她拉着他走出學院,來到國王新廣場,看人群與車輛圍繞着克裡斯蒂安五世的騎馬塑像川流不息。

    皇家劇院門口有個隻剩一條腿的德國士兵,帆布帽子取下來倒放在人行道上,希望來來往往的好心人給幾個子兒。

    格蕾塔挽起埃納爾的手臂。

    她說:“哦。

    ”然後給那男人放了些錢,問他叫什麼。

    但男人都被她的慷慨震驚了,沒聽清楚她的問題。

     “我都沒想到,”格蕾塔挽着埃納爾繼續向前走,“在加州,這一切好像都很遙遠。

    ” 他們取道皇家花園一角,樹籬枝葉太繁茂,需要修剪一下了;孩子們不斷從母親身邊跑走,盡情玩耍;草坪上,年輕的情侶們躺在格子紋野餐毯上,希望周圍的其他人全部消失,他們能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格蕾塔沒說要帶埃納爾去哪裡,埃納爾也知道不需要問。

    陽光燦爛,天氣溫暖,國王大街兩邊家家戶戶都開着窗,夏日輕薄的紗窗飄擺着。

    一輛送貨車從身邊開過,格蕾塔又挽起埃納爾的手臂。

    她說:“什麼也别說。

    ” 但埃納爾的心怦怦直跳。

    因為那個在學院台階上吻了他的女孩又回來了,好像一陣迅疾的風,這麼快,這麼突然,如同五年前她突然離開一樣。

    她就像他的一個夢,令他懊惱,又令他向往。

    戰争時,他常常夢到身在加州的她。

    但也不時想起她風一樣地穿過學院的大廳,畫筆夾在腋下,金屬圈反射着周圍的光線。

    她是他從教以來見過的最忙碌的學生,舞會、芭蕾舞場場不落,但也永遠做好了幹正事的準備。

    就算在别人都去喝酒聊天或呼呼大睡的深夜,她也常常在揮筆作畫。

    他有時會揣度自己心中理想女性的模樣,她越來越接近格蕾塔的樣子。

    她好像是全世界最高大,也最迅速的女人。

    他還記得有一天,在學院的辦公室,他在伏案工作之餘擡起頭,看到窗外她正從國王新廣場的車流中跑過,引起一陣刺耳的喇叭聲。

    她那條灰藍色的短裙如同一個犁耙,從馬車與汽車中穿行而過,搞得車夫和司機極其不滿。

    她通常都會高高地揮一揮手,說:“誰在乎呢。

    ”格蕾塔隻在乎那些她覺得有意義的事。

    而對于埃納爾這個随着年紀增長越來越沉默,畫畫的風格越來越孤僻,越來越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的人,格蕾塔就是他心中的理想女性。

     于是,那個溫暖的八月下午,她出現在他辦公室門口,拉着他走過哥本哈根的街巷,走過國王大街敞開的窗戶下面,聽着就要去北海邊過暑假的孩子們興奮的大呼小叫,還有準備伸展四肢的小狗愉快的吠叫。

     來到她住的街上,格蕾塔說:“一定要彎腰。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但格蕾塔馬上牽着他的手躲進街上停着的一排汽車後面。

    昨晚剛下了雨,路邊濕漉漉的。

    陽光照在沾了水的輪胎上,把熱乎乎的橡膠味送進他的鼻腔。

    後來,卡萊爾開車帶着他在巴黎到處跑,為莉莉尋一條出路的時候,他總想起彼時彼刻的味道。

    格蕾塔帶他彎腰走過一輛又一輛汽車,仿佛在躲避敵人的炮火。

    他們就這樣穿過一個街區。

    這個街區住着詹森先生,他是一家手套廠的廠長,曾經有一場大火,吞噬了在腳踏縫紉機前辛勤工作的四十七名女工;還住着哈克森男爵夫人,已經八十八歲高齡,擁有整個北歐最大規模的茶杯收藏,多到她有時候發脾氣摔掉幾個也無所謂;還有漢森斯一家,有兩個雙胞胎女兒,一模一樣,一頭金發,十分美麗,讓漢森斯一家總是擔心有人綁架兩個千金。

    你看那棟白房子,門漆成了藍色,窗邊種着紅得像雞血一樣的天竺葵,從街對面都能聞到一股苦澀、濃郁而略有些猥瑣的味道。

    戰時格蕾塔的父親就住在這裡,現在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