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德累斯頓,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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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埃納爾乘坐的火車駛入了德國,在一片棕色的田野旁停下,剛剛翻過一遍的土壤上還殘留着銀色的霜雪。

    車窗外,一月天空中的太陽有氣無力,田野邊的桦木在寒風中擠在一起。

    目之所及,除了平坦的田野連接着鉛灰色的天空,别無他物,隻有一輛柴油拖拉機,不知被誰抛棄在冬日的荒野中,紅色金屬座椅下的彈簧在風裡顫抖。

     邊境巡邏隊到火車上檢查護照。

    埃納爾聽到旁邊包廂的動靜,巡邏軍官們的軍靴踏在地毯上,發出悶響。

    他們說話很快,但聽上去很無趣。

    其中一個軍官一直在說:“不行,不行,不行。

    ” 兩個軍官來到埃納爾的包廂。

    他心裡好像小鹿亂撞一樣“咚咚”響,仿佛真的犯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罪行。

    兩個軍官都很年輕,身材高大,穿着合身的制服,雙肩顯得十分挺拔。

    但埃納爾覺得他們的制服漿洗得有些過分了,太硬,看上去不太舒服。

    帽檐下,兩張年輕的臉紅光滿面,如同袖口上锃亮的黃銅扣子,埃納爾突然覺得,這些還十分年輕的軍官,大概本身就是黃銅做的:金燦燦的,亮閃閃的,冷冰冰的。

    他們身上也散發着一股金屬的味道,大概都用了政府統一發放的剃須膏。

    一個軍官的手指甲被他自己咬秃了;另一個軍官手指的關節上有明顯的刮痕。

     他們一走進來,埃納爾就感覺兩個軍官對自己很失望,因為他看上去簡直不可能惹出什麼麻煩。

    秃指甲的那個請埃納爾出示護照,等看到是丹麥護照,就更不感興趣了。

    他一邊看着隊友,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開。

    這兩個軍官都張着嘴巴,發出沉重渾濁的呼吸。

    他們誰也沒認真檢查埃納爾護照上的信息,也沒有舉起照片來看和埃納爾的臉對不對得上。

    說起來,這證件照還是很久以前在哥本哈根一個聞起來有股黴味的攝影工作室裡照的。

    兩個軍官什麼也沒說。

    其中一個把護照扔到埃納爾腿上。

    另一個眯着眼睛看着埃納爾,拍了拍肚子。

    袖口上的黃銅扣子晃動了幾下,埃納爾還以為自己會聽到銅鈴般的“咚咚”聲。

    接着兩個軍官就走了。

     漸漸地,列車又慢慢加速了,德國的田野迎來了這一日的午後,早春的油菜開着黃燦燦的花朵,肆無忌憚地占領了大片“領土”,那種有着垂死味道的香氣含着一種誘惑。

     接下來的一整段旅程埃納爾都覺得很冷。

    出發前格蕾塔問他,要不要她一起來。

    埃納爾拒絕了,但覺得格蕾塔明顯受到了傷害。

    “為什麼不要我陪?”她問。

    當時他們在公寓的前廳,埃納爾沒有回答。

    有些事情他說不出口,要是格蕾塔和他一起,他可能沒有勇氣堅持完成這整件事。

    她站在那兒,他腦子裡會浮現出之前生活的點點滴滴。

    他一直告訴自己,我們以前是多麼幸福。

    埃納爾和格蕾塔是相愛的。

    埃納爾害怕她要是跟來了,他可能就不會去見波爾克教授了。

    他可能會告訴格蕾塔,不如在法蘭克福轉車,往南邊去,回到芒通,讓那直接純粹的陽光與大海把一切變得簡單。

    他說:“不,我還是一個人去吧。

    ”賭場前面公園裡檸檬樹的淡淡香味飄散而來。

    如果格蕾塔跟來了,埃納爾可能會說他想回布魯圖斯,水藓地旁邊的農莊已經入住了新的人家。

    他可能會試圖逃跑,帶着格蕾塔,回到他年少時的那間房子,羽毛地墊已經被磨得很薄,到處刺刺的;床邊的牆上挂着畫,畫上漢斯和埃納爾躺在岩石上睡着了;餐廳桌子的四條腿都掉漆了,埃納爾經常藏在那下面,聽父親對奶奶說:“趁我還沒死,再給我泡點茶來。

    ” 埃納爾離開巴黎之前,卡萊爾問過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真的明白波爾克要對你做什麼嗎?”事實上埃納爾還不太清楚具體細節。

    他知道波爾克會給他變性,但也很難想象到底怎麼個變法。

    當然,他知道要經曆一系列手術,把他現在的男性特征抹掉。

    這些特征變得越來越累贅,就像令人煩躁的瘤子。

    “我還是覺得你去看布森醫生更好些。

    ”卡萊爾始終在堅持。

    但埃納爾采納了格蕾塔的提議。

    那天晚上,萬籁俱寂,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隻有夫妻倆醒着。

    他們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着被單,互相勾着小手指。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信任的還是格蕾塔。

     “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吧,”格蕾塔做了最後的努力,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上,“你不應該一個人經受這些的。

    ” “但我隻能一個人才能堅持下來,不然……”他頓了頓,“我會很羞愧的。

    ” 所以埃納爾就獨自一人坐上了火車。

    他看着車窗上自己的影子,面色蒼白,鼻子周圍瘦得凹陷了下去。

    他感覺像個獨居的隐士,偶然從小屋的窗戶審視一下自己的樣子。

     埃納爾對面的座位上放着一份《法蘭克福日報》,是一個抱小孩的女人留下的。

    報紙上登了一份訃告,好像是個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