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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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初秋,格蕾塔第二次去見波爾克教授。

    她帶着一個螺旋筆記本,寫了一連串的問題。

    現在這個季節,巴黎很灰暗,路邊的樹在風中抖落一身的樹葉。

    女人走上街的時候,都忙着戴手套。

    男人們冷得肩膀都聳到了耳朵邊。

     他們在聖安東尼街上的一家咖啡館見面。

    選了靠窗的桌子,格蕾塔能看到在地鐵附近來來往往的男人女人。

    因為天氣的關系,大家臉上都是一副沮喪的表情。

    波爾克教授早早等在那兒,那杯濃縮咖啡已經喝完了。

    他好像對她的遲到很不滿。

    格蕾塔解釋說,之前在畫一幅畫,得畫完;臨出門又接了個電話。

    而波爾克教授一動不動地坐着,面無表情,拿着一把不鏽鋼小刀,修着指甲。

     格蕾塔覺得這位教授挺英俊的。

    一張長臉,下巴有點下陷,像一枚蘋果的底部。

    因為腿太長,膝蓋沒法放到桌子下面。

    桌面是圓的,有一點污迹,大理石已經有了劃痕,邊緣的一圈黃銅也生了鏽,很粗糙。

    格蕾塔覺得斜身和波爾克教授說話很不舒服,因為有些脫落的黃銅片會戳到她的胳膊下面。

     “我能幫助你丈夫。

    ”波爾克教授說。

    他腳邊的包上有金色的搭扣和半圓形的提手。

    格蕾塔心想,會不會一切很簡單,波爾克教授拿着這個黑包,去到家裡,和埃納爾待上幾個小時,就完事了。

    她告訴自己,肯定不可能這樣,但又從内心裡希望可以這樣。

    就像她有時候希望卡萊爾多往壞腿上搽一點精油,就會痊愈了;就像她從前希望泰迪·克羅斯長時間待在陽光下,就能讓所有的病痛都從骨髓裡蒸發掉。

     “但我做完以後,他就不是你丈夫了。

    ”波爾克教授邊說邊打開那個包。

    他拿出一本封面是綠色大理石紋紙的書,皮質的書脊已經破損,就像一把舊閱讀椅的椅面。

     波爾克教授找到正确的頁碼,擡起頭。

    格蕾塔與他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她心中仿佛有隻鳥兒掙脫了牢籠,翅膀一陣撲棱。

    書頁上是男人身體的圖示,骨架和器官都一目了然。

    還有各種繁複的線條,有的平行,有的相交,讓格蕾塔想起卡萊爾剛來時看的那本《巴黎及周邊地區》上的地圖。

    波爾克教授解釋說,這個男性軀體代表着大多數成年男子。

    畫面上的人雙臂伸展,生殖器像串葡萄似的懸挂着。

    這一頁專門折了個角,到處都是鉛筆做的标記。

     “你看,”波爾克教授說,“男性的骨盆是個空腔。

    性器官都是挂在外面的。

    骨盆裡都是腸子,打亂重排都沒問題。

    ” 格蕾塔又點了一杯咖啡,而且突然很想點一盤橘子來吃,那是能讓她想起帕薩迪納的食物。

     “我很好奇,想看看你丈夫的骨盆。

    ”波爾克教授說。

    格蕾塔感覺這麼說真是太奇怪了。

    不過她挺喜歡波爾克教授這個人的,一開始好像冷冰冰的,越談越覺得親切。

    他求學于維也納和柏林。

    在柏林的夏裡特醫院,有為數不多的醫生發展了外科學和心理學的雙重專業,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戰時,他是個很年輕的外科醫生,身體還在發育,變聲期都還沒結束,就做了五百場截肢手術。

    當然這要算上他割下來的那些手指。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那雙手因為提前爆炸的手榴彈已經幾乎沒救了,為了保手和保命,必須把手指割了。

    戰場上波爾克的手術都是在帳篷裡做的。

    門口的布簾随着炸彈爆炸而猛烈顫抖。

    他在微弱的燭光下鎮定自若,為士兵們截肢保命。

    救護隊員們擡着木闆做成的擔架來來往往,上面躺着的幾乎都是已經被槍炮開膛破肚的士兵。

    半死的傷員不斷被擡到波爾克教授的手術台上,上面還浸着前面那個人的鮮血。

    波爾克第一次接收這樣的傷員。

    那個士兵的腹部已經被炸開了,内髒血肉模糊。

    那時候波爾克完全不知所措。

    但這個男人就在他眼前垂死掙紮,眼珠子翻來翻去,無聲地請求波爾克救他一命。

    氣罐已經空了,沒法完全麻醉他。

    于是波爾克拿起一塊紗布蓋住這個年輕士兵的臉,開始手術。

     當時正值隆冬,冰雹不斷猛擊着帳篷,火把快要燃盡了,屍體像柴火一樣堆積着。

    波爾克檢查了一下年輕士兵的狀況,事實上肝髒和腎都沒問題,隻要能把腸子理清楚,應該還有活下去的希望,盡管可能排便會受到永久性的影響。

    鮮血浸透了波爾克的袖子,整整一個小時,他都沒把士兵臉上那塊紗布揭開。

    因為,就算他已經暈過去了,感受不到痛苦,波爾克自己卻無法忍受他顫動的眼睑顯示的那種痛苦和絕望。

    他很認真地進行手術,全程沒有看士兵的臉。

    小時候,波爾克給豬剝過皮,士兵的内髒看上去和豬沒什麼區别:溫暖、光滑、黏稠。

    仿佛手伸進了一鍋冬日炖菜裡。

     夜逐漸深了,内髒處理好了。

    然而刺骨的寒雨無情地越下越大。

    波爾克開始拉扯士兵殘破的皮膚,進行傷口縫合。

    接着來了一個護士,沙佩爾小姐,圍裙上全是血。

    她照顧的病人剛剛把内髒全部吐在她身上,随即就死去了。

    她用了半分鐘時間,擦了把臉,緊接着就來協助波爾克。

    他們一起拉扯士兵的皮膚,從胸骨那裡一直生生拉到骨盆上面。

    沙佩爾小姐把皮肉擠在一起,波爾克醫生用一根比鞋帶還要粗的繩子,穿刺着士兵的身體。

    皮膚被拉得很緊,緊得好像帳篷裡那些凳子的帆布凳面。

    那些凳子現在已經東倒西歪了,而在他們匆匆忙忙吃飯的地方,火爐的煙囪也已經熄滅了。

     年輕人活了下來。

    至少活到了被擡上救護車。

    救護車上堆了好多擡病人的架子,這些架子讓波爾克想起過去常在憲兵廣場轉來轉去的面包車,售賣着每天新鮮出爐的面包。

    那就是他每天的晚飯。

    那時候波爾克還是個窮醫學生,立志成為全德國都敬仰的醫生。

     “五百次截肢,五百條命。

    ”在聖安東尼街的咖啡館,波爾克醫生對格蕾塔說,“他們說我救了五百條命,但我不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