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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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櫃台後面的女孩給埃納爾找了更多的書。

    比如《兩性》《正常與非正常的男人》《性别混亂研究》《性别危機》。

    最後那本是德文書,二十年前在德累斯頓出版的。

    大多數書裡寫的性别發展理論都是建立在假設和實驗室老鼠身上。

    在一本書裡,埃納爾讀到一個男人的故事。

    他是個巴伐利亞貴族,天生有陰莖和陰道。

    書裡寫到了他遭遇的重重困境,小時候的困惑,父母的嫌棄,孤獨無助地在這個世界上尋找立足之地。

    埃納爾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想着,是啊,我懂。

    有一章裡講到了赫爾墨斯和阿佛洛狄忒的神話。

    書裡還解釋了性病理,有一個概念叫“性别中間狀态”。

    埃納爾知道這些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況。

    他很熟悉裡面描述的那種雙面性。

    那種對男女兩性都缺乏完全認同的狀态。

    他讀着那個巴伐利亞人的故事,胸中感到一陣隐隐鈍痛。

     有的書已經很老了,是上個世紀出版的,書上積着灰。

    翻開那些書的書頁,會發出脆響,埃納爾害怕學生們會從長長的閱讀桌上擡起頭來,從埃納爾扭曲的臉上糾結的恐懼與解脫中,發現他的真實面目。

     安妮·瑪麗會把書斜插進一個架子中,放到埃納爾的面前。

    她借給他一串毛氈包裹的鉛珠,可以把書頁壓着,好讓埃納爾把相關的句子摘抄到他那本青灰色封面的小筆記本上。

     桌子很寬,有深深淺淺的刻痕。

    讓埃納爾想起哥本哈根老海灘魚市裡的漁婦們剁魚頭用的案闆。

    埃納爾面前這張桌子足夠攤開好幾本書了。

    看着那沙色的書頁,埃納爾開始把這想象成一片隻屬于自己的海灘,在這裡,他能得到庇護。

    讀這些書就能給他這種安全感。

    每天早上他都迫不及待地溜出公寓來到這裡。

    仿佛每一句關于男女兩性的話都能保護埃納爾,讓他安然度過接下來的一年,這關鍵的一年。

    因為他對自己承諾過,這一年,一切都需要改變。

     逐漸地,他讀了很多很多相關的内容,已經能确定自己也有女性的器官了。

    在他的身體之中,埋藏着莉莉的器官,那些小小的血袋,那些鮮活的血肉,讓莉莉成為莉莉。

    一開始好像很難相信,但他越來越覺得這樣講才有道理,這不是心理問題,而是生理問題。

    他想象着自己的睾丸後面——藏着一個子宮。

    他想象自己的肋骨像一個籠子,把一對乳房困在裡面。

     埃納爾在圖書館待了一個星期,每天都有那麼一會兒,他被自己在書中的發現激動得難以自持,把頭埋在手臂上,低低地啜泣。

     有時候如果他睡着了,安妮·瑪麗會伸出白如凝脂的小手,輕輕推推他。

    “中午了。

    ”她說。

    有那麼一會兒他還是迷迷糊糊的:“中午?” 啊,是啊,已經到中午了。

     卡萊爾經常讓埃納爾下午和他一起活動。

    “我們中午見吧?”每天早上埃納爾輕手輕腳出公寓的時候,卡萊爾都會這麼說。

    而那時候埃納爾通常都沉浸在對圖書館的熱切期待中。

     “不知道行不行。

    ”埃納爾會回答。

     “為什麼不行?”格蕾塔會插嘴。

     卡萊爾很清楚,不要帶格蕾塔一起。

    有一次,他告訴埃納爾,還在很小的時候,卡萊爾提議去阿羅約塞科的射箭場,格蕾塔就會失望地歎氣。

    “她一直忙着探索這個探索那個的,”卡萊爾說,“讀狄更斯的小說,寫詩,畫聖蓋博的風景,畫我的肖像。

    但她從來不給我看畫得怎麼樣。

    我要是說想看看她的水彩畫,她就會臉紅。

    然後雙臂抱在胸前。

    ” 所以卡萊爾就找埃納爾了。

    一開始他還得努力調動一下埃納爾的情緒,才能和他一起出去。

    卡萊爾藍色的雙眼比格蕾塔的更加清澈,裡面仿佛有什麼東西,能一眼看穿埃納爾在想什麼。

    埃納爾坐在卡萊爾身邊時很不自在,不停挪動着臀部,身體的重量一會在左邊,一會兒在右邊。

    有的時候坐得直直的,有時候又癱倒在椅子上。

     卡萊爾買了一輛車,阿爾法·羅密歐的運動跑車。

    紅色車身,四個輻輪,腳踏闆上安着一個紅色工具箱。

    他喜歡敞篷開。

    隔闆上有六個儀表盤,和一個小小的銀把手,卡萊爾在街角轉彎的時候,埃納爾總是緊緊抓住這個把手。

    地闆是用鋼鑄的。

    卡萊爾開着這輛跑車滿巴黎跑的時候,埃納爾總感覺發動機的熱氣隔着鞋底升上來。

     “你真的應該對别人多點信任。

    ”一天,卡萊爾邊開車邊說。

    他的手從變速杆那個黑色的圓頭上,友好而親密地落在埃納爾膝上。

    他是要和埃納爾去奧特伊的一個網球場。

    球場就在布洛涅森林公園的旁邊。

    像個水泥碗一樣,在一片茂密的白楊中拔地而起。

    接近中午,烈日中天,在藍天白雲中顯得空洞而刺眼。

    網球場周圍有一圈鐵門,穿着運動上衣、戴着草帽的男人守在門口,檢票,撕成兩半。

     一個男人領着埃納爾和卡萊爾來到一個微微傾斜、外面漆成綠色的包廂。

    包廂裡有四把藤椅,每個上面都擺着條紋坐墊。

    這個包廂就在網球場的基線旁邊。

    能看到球場上的紅色黏土,那色彩就像莉莉有一次在芳斯百合前台買的胭脂。

     球場上有兩個女人在做熱身運動。

    一個是裡昂來的,穿着一條白色褶裙。

    她在球場上跑來跑去,像一艘帆船。

    另一個看小冊子上說是美國人,來自紐約,是個個子很高、皮膚黝黑的女孩,短短的頭發亮閃閃的,像飛行員戴的皮帽子。

     “沒人覺得她能赢。

    ”卡萊爾指着那個美國人說。

    他把手搭在額頭上遮陽。

    他的下巴和格蕾塔一模一樣:方方正正的,有點長,一張開就看到一口好牙。

    他們的皮膚也一模一樣:在陽光下曬短短一小時就會變成棕色,脖子那兒有點粗糙。

    從前有那麼一些晚上,埃納爾總是熱情地親吻着這樣一根脖子。

    他最喜歡格蕾塔的這個部位,親吻得比嘴唇還要頻繁。

    他把雙唇貼在她長長的脖子上,輕輕吮吸,舌頭慢慢旋轉着去舔舐,雙唇合起來,在她袒露的頸項上,在那微微凸起的青筋上,留下可愛的吻痕。

     “有機會我想去加州走走。

    ”埃納爾說。

    比賽已經開始了,美國人發球。

    她把小球高高甩起來,埃納爾幾乎能看到她肩上的肌肉在随着高舉球拍而抖動。

    格蕾塔聽到網球着地的聲音時,總覺得是橘子成熟落地。

    埃納爾想着磚砌别墅後面的黑麥草網球場,用糖粉畫出來的線在風中飄散。

     “格蕾塔說過嗎?”卡萊爾問,“說過回家的事情嗎?” “我聽過她說,要是很多事情不變,那就回不去。

    ”格蕾塔曾經說過,他們夫妻倆不可能融入帕薩迪納的環境,在那裡流言傳得比在風中飛翔的小鳥都要快。

    “那個地方不适合你我。

    ”她說。

     “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卡萊爾說。

     “你知道格蕾塔的,她不喜歡别人議論她。

    ” “但有時候她是喜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