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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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塔。

    ” “他不接受理查德森。

    ” “他必須要接受。

    ” 接着格蕾塔就會再次緻電理查德森,給他講泰迪的最新情況。

     “是啊,我知道了。

    ”理查德森醫生說,“我已經問過海塔爾醫生了。

    跟你說句實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我們隻能拭目以待了。

    ” 卡萊爾從斯坦福開車來探視,把格蕾塔拉到一邊,說:“我不喜歡這個海塔爾。

    他從哪兒來的?”她解釋說,這是療養院配的醫生,但卡萊爾打斷了她:“也許理查德森該插手了。

    ” “我試過了。

    ”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她想了想。

    屋裡又傳來泰迪的咳嗽聲。

    整個床的彈簧都在顫抖。

    病人深吸一口氣,努力呼吸着。

    “我要考慮一下。

    肯定能幫上忙的。

    是的。

    我就是需要想想。

    ” “你知道情況有多嚴重,是吧?”卡萊爾握住她的手。

     “但泰迪很堅強。

    ”她說。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卡萊爾走了,太陽滑落到山腳,紫紅色的雲影如同毯子一般逐漸覆蓋帕薩迪納的峽谷。

    格蕾塔握住泰迪冰冷的手。

    他手腕上的脈搏很微弱,一開始她根本沒有感覺到。

    但逐漸還是傳來了輕微而緩慢的跳動。

    “泰迪,”她說,“泰迪,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

    ”他說。

     “痛嗎?” “痛。

    ” “你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不,”他說,“我恐怕是更糟糕了,比以往都要糟糕。

    ” “但你會好起來的。

    泰迪,幫我個忙好嗎?我給理查德森打電話了。

    他明天上午就會來。

    請讓他給你看看吧,我就這麼一個要求。

    他是個好醫生。

    我小的時候出水痘就是他治好的。

    當時我發了高燒,包括卡萊爾在内,人人都以為我活不下去了。

    結果我好了,活到現在,很健康。

    除了留了一小塊疤,沒有任何後遺症。

    ” “格蕾塔,親愛的,”泰迪喉嚨裡的筋腱在跳動着,“我要死了,親愛的。

    你也知道,是不是?我不會好起來了。

    ” 說實話,她不知道,至少那個時候不知道。

    但他的确要死了。

    比起康複,他死掉的可能性更大。

    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挂着松松的皮,越來越蠟黃;眼睛裡仿佛病毒感染一般充滿了血絲;肺像一塊海綿,浸滿了血和痰液,扔到太平洋上大概一下子就會沉到海底。

    最令人目不忍睹的是他的骨頭,他的骨頭都被浸透了,仿佛有熊熊的火焰在啃噬着。

    她想着從未抱怨過隻言片語的丈夫承受的巨大痛苦,悲痛欲絕。

    “對不起。

    ”泰迪說。

     “為什麼說對不起?” “要離開你了。

    ” “但你不會離開我的。

    ” “還有,對不起,要你幫我做件事。

    ”他說。

     “做什麼?你在說什麼?”她感覺背脊上掠過一陣恐慌的涼意。

    房間裡很熱,彌漫着一股疾病的臭味。

    她心想,應該趕快去把窗戶打開,讓可憐的泰迪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你會幫我嗎?” “幫什麼?”她不明白他說的話。

    她想趕快給理查德森打電話,說泰迪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這真不是個好兆頭,她知道理查德森會這麼說,他慢吞吞的聲音聽上去會相當沉重。

     “拿那個枕頭……就是那個橡膠做的。

    罩住我的臉,就一下子。

    不會很久的。

    ” 她停住了。

    她聽明白了。

    這是丈夫最後的請求,而丈夫是她在世界上最想取悅的人。

    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想讓他帶着和自己的愛離開人世,希望兩人的感情是他最後的記憶。

    搖椅上有個橡膠枕頭。

    泰迪正努力擡手想指給她看。

     “就壓在我頭上,一兩分鐘。

    ”他說,“這樣一切都好些。

    ” “哦,泰迪,”她說,“我不能這樣做。

    明天上午理查德森醫生就來了。

    等到那時候吧,讓他給你看看。

    說不定他能給出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堅持到那時候吧,求你别說那個枕頭了,求你别再指着那個枕頭了。

    ”她背上大汗淋漓,胸前的襯衫也逐漸被浸透。

    好像她也發了高燒,額頭上汗珠直冒,一顆汗珠從耳朵邊滑了下去。

     她搖起房間的窗戶,感受到清新凜冽的空氣。

    那個枕頭是黑色的,邊緣厚厚的,聞起來像個輪胎。

    泰迪還在指着。

    “就那個,”他說,“拿過來。

    ”她碰了碰枕頭,皮厚得像熱水瓶。

    有點漏氣了,隻有一半的氣了。

    “格蕾塔,我親愛的……最後一件事。

    就壓在我臉上。

    我受不了了。

    ” 她拿起枕頭,抱在自己胸前。

    橡膠味彌漫了她的全身。

    她做不到。

    這樣的死法太糟糕了。

    悶在這麼個臭臭的舊物件下面,橡膠味成為生命中最後一種味道。

    她一邊摸着枕頭充滿彈性的邊緣一邊告訴自己,這實在比最後要奪取他性命的疾病更糟糕,比她能想象到的任何東西都要更糟糕。

    不,她下不去手。

    于是她把枕頭扔到窗外,黑色的枕頭一路墜落,如同一隻受傷的烏鴉,墜入深深的阿羅約塞科峽谷。

     泰迪張了張嘴唇,露出舌頭。

    他想說什麼,但費了很大勁也沒說出來,緊接着他就睡着了。

     格蕾塔走到他身邊,用手捂住他的嘴。

    他的呼吸如此微弱,好像一隻蝴蝶輕輕扇動翅膀。

    四下裡夜幕降臨,療養院的大廳寂靜無聲。

    冠藍鴉在泰迪窗外的黃松上做了今日最後一次振翅。

    格蕾塔握着丈夫被汗水浸濕的冰冷的手。

    她無法再看着他了,隻好把頭轉向窗口,看着阿羅約塞科慢慢陷入一片漆黑。

    而聖蓋博山脈則變成黑暗中的輪廓,好像巨大的鬼影,黢黑的,沒有臉,籠罩在華德一家居住的山谷上空,籠罩着峽谷,籠罩着橘林。

    格蕾塔屏住呼吸,直到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

    等她終于開口呼吸,用袖口擦去淚水時,她放下泰迪的手。

    接着她又伸手到他鼻子底下去試探。

    夜色中,她終于知曉,出于個人意願,泰迪·克羅斯已經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