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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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訪,讓他既煩惱又欣喜。

    每當血腥味在他唇邊或雙腿間蔓延,他就會變得暈暈乎乎的。

    沒人指點過他,但埃納爾知道,這流血,都是因為他體内是個女人。

    他在書上讀到過,雌雄同體的人,隐藏在體内的女性器官會不定期出現流血現象,仿佛在抗議,在掙紮。

     麥伊醫生人還挺不錯的。

    深色的頭發,系着一條黃色領帶,竟跟卡萊爾那條很像。

    醫生和卡萊爾就此大笑一番。

    接着前者就領着埃納爾進入檢查室。

     房間四周都貼了瓷磚,窗戶上有鐵栅欄,能看到那一片茂密的梧桐。

    麥伊醫生拉開厚厚的綠色簾子,露出診視台。

    “請坐,”他手放在桌面上說,“告訴我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 他斜靠在一個有玻璃門的櫃子上。

    手裡拿着個紙夾闆,舉到胸前。

    他一邊聽埃納爾講述莉莉的故事,一邊點點頭,偶爾整一整領帶,或者提筆在紙上寫點什麼。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尋求什麼樣的幫助,”埃納爾說,“我覺得我不能再像這樣活下去了。

    ” “像什麼樣?”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 此話一出,麥伊醫生的看診就結束了。

    他出去了,把埃納爾留在診視台上,雙腳懸空。

    外面梧桐掩映的院子裡,護士正在陪一個穿着條紋睡衣的小夥子散步。

    他還披着件浴袍,沒有系緊。

    小夥子留着胡子,步子很虛浮,仿佛整個人都被身邊這個穿着及膝長圍裙的護士支撐着。

     麥伊醫生回到診室,說:“謝謝你來我這兒。

    ”然後和埃納爾握了握手,帶他找到卡萊爾。

     開車回巴黎的路上,兩人很長時間一言不發。

    埃納爾看着卡萊爾握在變速杆上的手,卡萊爾的目光集中在前面的道路上。

    良久,他終于開口了:“醫生想讓你入院。

    ” “為什麼?” “他懷疑你得了精神分裂症。

    ” “這不可能。

    ”埃納爾說。

    他轉頭看着卡萊爾,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前方。

    前面是輛卡車,每次遇到地面的坑窪,車底就會有碎石飛到他們跑車的車蓋上。

    “我怎麼可能精神分裂呢?”埃納爾說。

     “他想讓我馬上就把你的入院文件簽了。

    ” “但這不對啊,我不是精神分裂。

    ” “我告訴他沒那麼緊急。

    ” “但你也不相信我是精神分裂吧,對不對?完全是胡說八道啊。

    ” “我也不相信。

    但是你……說起莉莉的時候,好像是很笃定有兩個人在你身體裡面,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 “就是有兩個人啊。

    ”時間已經是傍晚。

    交通有些擁堵,因為一隻德國牧羊犬被車撞了,就躺在路中間,别的車都隻能繞道而行。

    狗已經死了,但看上去沒有受傷,頭靠在花崗岩的路面上,仿佛隻是在休息。

     “你覺得格蕾塔也這麼想嗎?你覺得她也認為我瘋了嗎?” “肯定沒有,”卡萊爾說,“她是最相信莉莉的人。

    ” 他們繞過那隻德國牧羊犬,交通一下子順暢了。

    “我該不該聽麥伊醫生的?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在他那兒住一段?” “這得你自己好好考慮。

    ”卡萊爾說。

    他的手還握着變速杆黑色的圓頭,埃納爾感覺他還有什麼話沒說出口。

    風很大,來往的車聲也很大,說話很費勁。

    在城裡開車不是什麼美差。

    埃納爾看着卡萊爾,用眼神示意他直抒胸臆。

    他想說,你想什麼就說什麼吧,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兩人之間仿佛隔着什麼東西,等他們回到瑪萊區,站在公寓門口,這個“什麼東西”消失了,在跑車發動機熄火的那一刻就無影無蹤。

    卡萊爾說:“别告訴她我們去哪兒了。

    ” 埃納爾很累,吃完晚飯就上床了。

    他還沒睡着,格蕾塔也上了床。

     “你睡得真早。

    ”他說。

     “我今晚很累。

    連續熬了好幾夜了。

    這周畫了六幅素描。

    還畫完了那幅泥灘上的莉莉的肖像畫。

    ”她頓了頓又說,“你的背景畫得很好。

    我非常非常滿意。

    漢斯也這麼說。

    我一直想告訴你來着。

    ” 他感覺到她在自己身邊,修長的身體在夏季的被單下散發着溫暖的氣息。

    她的膝蓋觸碰着他的腿,手指彎曲着放在他的胸膛。

    這也就是兩人現在身體接觸的極限了。

    然而,比起新婚燕爾,她為他寬衣解帶的那些夜晚,這樣的輕微觸碰反而感覺更加親密。

    她蜷曲着的手仿佛一隻小動物,舒舒服服地貼在他胸膛上。

    膝蓋的觸感則很堅實。

    她的呼吸中帶着潮濕的溫暖;她的長發如同他頸項上生長蔓延的血管。

    “你覺得我瘋了嗎?”他問。

     她坐起來。

    “瘋?誰告訴你的?” “沒誰。

    但你會這麼覺得嗎?” “這簡直是我聽過的最荒唐的事了。

    到底是誰跟你說的。

    卡萊爾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沒有。

    隻是我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 “不,”她說,“我們知道你到底是怎麼了。

    你的身體裡住着莉莉。

    你的靈魂是個美麗年輕的女孩子,莉莉。

    就這麼簡單。

    跟瘋不瘋的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 “我隻是想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

    ” “我覺得你是我認識的最勇敢的男人,”她說,“好了,睡吧。

    ”她的拳頭攥得更緊了。

    一縷長發繞過他的頸項,膝蓋挪開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

    埃納爾花了一天清理自己的畫室,把那些舊的畫布都卷起來,放在角落裡。

    沒有了畫布擋路,他覺得神清氣爽。

    他很喜歡幫格蕾塔畫背景,但絲毫不懷念自己創作的日子。

    有時候,想起自己已經放棄的事業,那感覺就像終于完成了曠日持久、令人厭倦的勞作。

    再想想那些作品,黑暗的沼澤地,暴風席卷的荒原,他竟然毫無感覺。

    随時随地都要有新的創作這樣的事情令他筋疲力盡,他早已不想多費腦筋去畫新的景了。

    他告訴自己,那些一小幅一小幅的風景畫都是另一個人畫的。

    還記得在丹麥皇家藝術學院時他常常跟學生們講的話嗎?要是你離了畫畫還是能活下去,那就趕緊離開。

    生活會簡單很多。

     這段時間埃納爾睡覺都很晚,起床時也總是一副疲倦的樣子。

    每天早上他都對自己承諾,今天要做埃納爾,可是來到衣櫃前穿衣服的時候,看着屬于埃納爾的物品,總好像是看着閣樓上某個祖先的東西。

     通常都是莉莉從卧室走出來,坐在格蕾塔畫室的凳子上。

    她雙肩高高聳起,把玩着搭在雙肩上的披肩。

    要麼她就背對着正在畫畫的格蕾塔,看着窗外,看着街道,看遠遠走過來的漢斯或卡萊爾。

     卡萊爾後來又推薦了布森醫生,奧特伊一家心理診所的初級醫師。

    “你是怎麼聽說他的?”埃納爾問卡萊爾。

    他隻來了短短六個星期,卻已經在巴黎如魚得水,倒顯得比來了三年的埃納爾更加自如。

    他已經收集了兩盒名片,周末經常接到去凡爾賽或聖馬洛的活動邀請。

    和平街上有個裁縫,已經能熟記卡萊爾的襯衫尺寸了。

     他開車帶埃納爾去布森醫生的診所,埃納爾踩在金屬地闆上,感受到發動機的熱氣。

     “漢斯跟我說的。

    ”卡萊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