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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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種試探的神情,像孩子們一樣雙腿蕩來蕩去。

     “格蕾塔,”埃納爾又喊了一聲。

    他正靠在挂衣服樣品的架子上。

    屏風還底朝天摔在沙發上。

    “莉莉到這兒來看我們,你不會介意吧?” 格蕾塔扶起屏風,擺到原來的位置。

    他們來法國以後,她還沒畫過畫呢。

    還沒遇到什麼特别有趣的人,讓她想為其畫一幅肖像。

    再加上天氣炎熱潮濕,畫布上的顔料很難幹。

    這個夏天她的風格有點變化了,開始運用更明亮的顔色,特别是深深淺淺的粉色、黃色和金色。

    線條也更平順了,畫的規模比原來還要大。

    這對格蕾塔來說,是全新的創作天地,所以面對一塊空白畫布,思考的時間也更長。

    她對已經完成的畫作沒什麼信心。

    那麼大,那麼柔和,那麼明麗,那麼積極向上。

    格蕾塔希望最近的畫作能散發出由衷的欣喜。

    她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畫莉莉。

     格蕾塔想給莉莉畫一幅真人尺寸的肖像,就畫她在平台上的樣子。

    一陣清風牽起她的頭發,掀起她家居裙的裙角。

    裙子上點綴着小小的棕色玫瑰,模模糊糊不甚分明,更顯得可愛。

    莉莉臉上的表情正和丈夫此時此刻的表情一模一樣:燥熱,焦急,整張臉都拉緊了,漲紅了,仿佛随時都要爆發。

     格蕾塔和莉莉去波拿巴碼頭的蘭園餐廳吃飯。

    這家餐廳最著名的特色菜是湯炖烏賊,反正漢斯是這麼寫的。

    對,他給格蕾塔寫信約了某個晚上見面。

    街上的商店都關燈打烊了。

    路邊放着裝垃圾的小袋子。

    道上的鵝卵石都有些松動了,長期的車來車往留下了一道道凹槽。

     漢斯的信就裝在格蕾塔的衣服口袋裡。

    她的結婚戒指正摸索着信的角落。

    莉莉和格蕾塔沿着聖米歇爾路走向海港。

    格蕾塔覺得,丹麥有個傳統比美國好,結婚戒指是戴在右手的。

    多年前新寡的她回到丹麥時,曾經對自己發誓,絕不摘下泰迪給她的那枚金戒指。

    但埃納爾也給了她一枚戒指,就是個很簡單的金色小圈。

    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摘下泰迪那一枚。

    她想起亡夫送她戒指時的樣子,手腳笨拙地在口袋裡找那個黑色天鵝絨小盒子。

    但接着格蕾塔發現,她不用摘下泰迪那一枚,隻要在另一隻手上戴就好了。

    現在她就戴着兩枚戒指。

    兩枚她都經常把玩,出于無意識地轉來轉去。

     格蕾塔從沒給埃納爾講多少泰迪·克羅斯的事情。

    她是休戰紀念日那天回到丹麥的,新寡半年,名字又改回了格蕾塔·華德。

    朋友問起這個丈夫的時候,她總是說,他死得不值。

    格蕾塔總是想,才二十四歲就英年早逝,還是住在加州那麼一個燥熱的地方,這一生實在太不幸了,世界對泰迪真是太殘忍了,這一生有什麼意義呢?當然,泰迪也是沒有“西方精氣神”的,這也得歸咎于不公平的命運。

    有時候,她還會想,也許她和泰迪的結合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也許他對她的愛從來沒有她對他那樣濃烈。

    每每想到這裡,她就會緊緊閉上雙眼,掩飾追悔莫及的眼神。

     快要到餐廳了,格蕾塔攔下莉莉,說:“你别生我的氣哦,我給你準備了個驚喜。

    ”她伸手撥開莉莉眼前的幾縷劉海兒,“抱歉沒有早點告訴你,但我覺得現在跟你說比較合适。

    ” “說什麼?” “我們這頓飯是和漢斯一起吃。

    ” 莉莉的臉頓時刷白,顯然她立刻就知道是哪個漢斯了。

    她把前額頂在街邊的櫥窗上。

    這是一家已經打烊的熟食店,店裡剝了皮的乳豬挂在繩子上,像粉色的三角旗。

    即便如此,莉莉還是問:“哪個漢斯?” “好啦,别慌。

    是漢斯啊。

    他想見你。

    ” 那個眼眶上長了小肉瘤的巴黎評論家很快給格蕾塔回了信。

    随信附上了漢斯的地址,還進一步詢問了格蕾塔的創作。

    這位評論家竟然如此注意自己,格蕾塔覺得這簡直是不願醒來的美夢。

    巴黎在關注她的藝術創作!她心中充滿了快樂的驚歎号,打開從奧胡斯美術館買的文具盒,給鋼筆灌滿墨水。

    她先是給評論家回信:我有可能在巴黎開創一片天地嗎?她問道。

    我和我丈夫應不應該考慮離開丹麥?因為這裡沒人關注我。

    我們在巴黎能過得更自在嗎? 接着她寫了封信給漢斯:我丈夫好像從來沒忘記你。

    她如此開頭。

    他在畫架前恍惚出神的時候,我知道他在想你,想着你從沼澤地的橡樹上倒挂下來的樣子。

    每到此時他的表情都會非常柔和,甚至沉醉。

    好像他又重回十三歲了,閃閃發光的眼睛,光潔無瑕的下巴。

     如今,漢斯·艾吉爾已經三十過五,瘦長的鼻子,兩隻手腕上都覆蓋着濃密的金色毛發。

    他長成了一個身材魁梧的強壯男子。

    寬闊的胸膛上是粗壯的脖子,讓格蕾塔想起她家加州後花園的梧桐樹樁。

    埃納爾之前說漢斯身材比較矮小,像沼澤地裡的小牛。

    漢斯一直有個綽号叫“核桃”,因為夏天的時候,他的膚色會變成淡淡的棕色,就像從布魯圖斯那無垠的泥土裡挖出來的。

    漢斯其實就是在泥地裡出生的。

    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冰雹天,他母親坐的馬車半路翻了,她和兩個侍女被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