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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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納爾的父親本來是個莊稼漢,但比較失敗,被“荒野耕種協會”驅逐了。

    他小半輩子都生活在位于布魯圖斯的母親的農莊裡。

    第一天離開,是騎馬去“丹麥的指尖”斯卡恩,從一個織漁網的店裡接回了自己的新娘。

    海灣那兒有家簡陋的旅舍,房頂都是用海藻草草搭建的。

    那晚他就住在裡面,天亮時起床,結婚。

    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離開布魯圖斯,他也是去斯卡恩,帶着他老婆的屍體,和裹在格子呢毯子裡的小埃納爾。

    斯卡恩周圍的土地到處都結着霜,凍土太硬了,根本沒法挖墳。

    于是,他們把一張漁網上的各種污垢清理幹淨,裹起埃納爾的母親,把她像船錨一樣抛進冰冷的大海。

    一周前,洶湧的海浪把海藻屋頂的海灣旅舍卷進了卡特加特海峽,所以這次埃納爾的父親就住在漁網店裡。

    周圍是生鏽的魚鈎、粗細長短不一的繩索,還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報春花味道,那是埃納爾母親的味道。

     他父親高高瘦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骨架子很脆弱。

    走路的時候,他總要拄一根木頭拐杖,扶着旁邊的家具。

    埃納爾小時候,父親就一直纏綿病榻,醫生隻說他得的是“罕見病”。

    白天,父親還在睡覺,埃納爾會溜進他房間,看到他的雙唇上泛着白沫,随着他的呼吸不斷冒着泡泡。

    他會踮着腳再走近一點,伸手去摸父親金色的鬈發。

    埃納爾一直想擁有那樣一頭鬈發,厚厚的,可以穩穩托住一把銀梳子,就像聖誕樹上裝飾的金箔絲,美極了。

    然而,比頭發還要美的,是父親這種病态。

    這種神秘的病,奪走了他所有的精氣神,讓他那兩隻鵝蛋形的眼睛變得渾濁不清,也變得暧昧柔弱。

    而他的手指也黃黃的,十分纖細瘦弱。

    埃納爾覺得父親好美,這個男人迷失在這具毫無用處、氣喘籲籲、逐漸虛弱的軀殼裡。

    這具軀殼不再為他服務,這令他驚慌失措,困惑迷茫。

     有時候,埃納爾會爬上那張小小的榉木床,縮到鴨絨被下面。

    他的祖母用幾團薄荷口香糖搓成小球球,修補了被子上的洞。

    現在床上飄散着一股清新的綠色的香味。

    埃納爾躺在床上,頭陷進枕頭裡。

    小狗愛德華二世蜷縮在他和他父親之間,毛茸茸的白尾巴掃過床單。

    小狗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呻吟和歎息,接着打個噴嚏;埃納爾也有樣學樣。

    他這麼做,是因為知道父親很喜歡愛德華,埃納爾希望父親也一樣喜歡自己。

     埃納爾一直躺在那兒,感覺父親骨頭上微微的溫熱。

    透過薄薄的睡衣,能看到父親嶙峋的肋骨。

    喉嚨周圍青色的血管全部凸起,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埃納爾握住父親的手,一直握着,直到祖母那方正而小巧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咻咻咻”地趕埃納爾走,“你這是要讓他病得更重啊。

    ”她每次都這麼說。

    田裡的活讓祖母忙不過來,每天有好多人來表達同情,她也疲于應付,根本沒時間照顧埃納爾。

     埃納爾崇拜和欣賞這個卧床不起的父親,但也恨他。

    有時候,埃納爾會拿起鐵鍬,在沼澤地裡挖土,一鏟又一鏟,一邊罵着父親。

    父親的病榻旁擺着一張桌子,上面擺着一個橢圓的相框,是埃納爾母親的照片,頭發在頭上盤成花環,眼神清澈,閃着銀色的光芒。

    每次埃納爾拿起相框,父親就會從他手裡拿走,說:“你打擾到她了。

    ”床對面是一個衣櫃,塗過防腐漆的木材。

    母親的衣服還放在裡面,自從她生下埃納爾那天起就沒有任何變化。

    一個抽屜裡放着幾條毛氈裙,裙角包了一些卵石,免得被荒野的大風吹跑;一個抽屜裡是羊毛内衣,像天空一樣的灰色;衣架上有幾件寬松的長袍,袖子上是一層層的褶皺。

    母親的婚紗已經變得黃黃的,包在外面的紙也脆了,一碰就碎。

    衣櫃裡還放着一個束口袋,上面挂着琥珀色的珠子,拿起來叮當作響;一個黑色的浮雕别針和一顆小小的鑽石,安靜地立在架子上。

     偶爾父親的身體狀況突然好轉,就會離開農莊。

    一天,他跑到鄰居那裡,坐在餐桌前閑聊了一個小時,回家時發現七歲的小埃納爾坐在抽屜裡,琥珀色的珠子纏在脖子上,黃色的頭巾纏繞在頭上,邊緣垂下來,像一頭長長的秀發。

     父親的臉頓時漲紅了,雙眼仿佛陷進頭骨中。

    埃納爾能聽到父親呼吸聲中那種憤怒的無聲号叫。

    “你不能這麼做!”父親說,“小男孩怎麼能這樣!”小埃納爾反問道:“為什麼不能?” 埃納爾十四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

    因為長得高,他的棺材很長,挖墳的人得把洞也挖長點,為此多收了十克朗。

    祖母已經為自己所有的子女送了葬。

    在教堂的墓地上,她遞給埃納爾一本青灰色封面的小筆記本。

    “把你心裡想的寫在裡面。

    ”她說。

    祖母的臉圓圓的,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