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哥本哈根,1925年

關燈
象:一隻狐狸追逐着田鼠;狐狸伸出小小的紅色鼻尖,在豆田裡挖來挖去,尋找獵物。

     “站好,别動。

    ”格蕾塔說。

    埃納爾看着窗外,皇家劇院的圓頂上刻出一條條凹槽。

    他有時會去劇院為歌劇畫布景。

    此時此刻,安娜正在裡面排練《卡門》,她柔軟的雙臂正驕傲地舉起,背景正是他畫的西班牙塞維利亞鬥牛場。

    有時埃納爾在劇院畫畫時,能聽到安娜的聲音響徹大廳,仿佛一串銅币在丁零當啷。

    這聲音總讓他顫抖得厲害,老是畫筆一歪,弄髒畫面。

    這時他就會雙手握拳去揉揉雙眼。

    安娜的聲音不算美,開頭結尾挺粗犷,帶着痛苦和悲哀,有點舊舊的感覺,有點像女聲,又有點像男聲,但其中包含的生命力在丹麥很少見。

    其他歌劇演員的聲音總是顯得很單薄,蒼白,太甜美了,不足以讓任何人顫抖。

    安娜的聲音如同南方的熱浪,喉嚨裡似乎有燒紅的煤塊,讓埃納爾渾身發燙。

    他會從後台的梯子上下來,來到舞台的側翼,就那樣看着安娜,看她穿着白色的羊毛束腰外衣,和指揮迪維克一起排練,嘴巴張成方形。

    唱歌的時候她身體會微微前傾。

    安娜總是說,好像有一股“音樂的重力”,在把她的下巴拉向樂池。

    “我覺得就像一根細細的銀色鎖鍊,那頭是指揮的指揮棒,這頭在這兒。

    ”這是她的名言,說的時候總是指着下巴,上面有一顆痣,像沒擦幹淨的面包屑。

    “要是沒有這根小鎖鍊,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自己了。

    ” 格蕾塔畫畫的時候,會用一把玳瑁梳子把頭發梳到後面去。

    她的臉龐也由此顯得更寬大了些,埃納爾覺得就像透過一碗水看過去似的。

    格蕾塔大概是他認識的女人中最高的,她甚至一擡頭就能看到一樓的住戶在臨街的窗戶上挂的半蕾絲窗簾。

    站在妻子身邊,埃納爾覺得自己很矮小,仿佛兩人是母子關系。

    一擡頭,越過她的下巴看着她的雙眼,伸手去握住她懸着的手。

    她這件縫着各種口袋的罩衫是在街角那個女裁縫那兒特别定制的。

    女裁縫當時拿着一卷黃色的皮尺幫格蕾塔量了胸圍和臂長,對她的身材十分欽羨,而且不相信這麼一個健康而高大的女人竟不是丹麥人。

     格蕾塔畫畫時很認真專注,但又靈動活泛,埃納爾十分欣賞這一點。

    她可以一邊去點閃人物左眼的亮光,一邊去應門,拿巴斯克牛奶公司送的奶,接着又不費吹灰之力地回來給右眼“點睛”。

    畫畫的時候她嘴裡總哼着歌,她說都是“篝火歌”。

    她會給畫布前的對象講述自己在加州度過的少女時代,講述孔雀在父親的橙樹林中築巢之類的趣事。

    如果對方是女性,她就會講起夫妻之間越來越少的性生活。

    埃納爾有一次從漆黑的樓道回到房門口,不小心聽到她在談。

    “他很介意,生自己的氣。

    但我從來沒怪過他。

    ”格蕾塔說。

    埃納爾想象她邊說邊把頭發捋到後面去的樣子。

     “在往下滑,”格蕾塔舉起畫筆指着他的絲襪,“拉上去一點。

    ” “真有這個必要嗎?” 樓下的水手在摔門,接着就沒聲音了,隻能聽見他老婆在傻笑。

     “哦,埃納爾,”格蕾塔說,“你能放松點嗎?”她臉上的微笑暗淡了下去,漸漸消失了。

    愛德華四世一溜小跑,躲進卧室,在床單上翻來滾去,接着像吃飽的嬰兒那樣“嘤嘤”一聲。

    它是條老狗了,出生在日德蘭半島一個農場上的沼澤裡。

    它的媽媽就在那個沼澤地裡淹死了。

     他們的公寓是在閣樓上。

    上個世紀,政府用這棟樓來收容死去的漁民們的寡婦。

    北面、南面和西面都有窗,埃納爾和格蕾塔在這裡找到了足夠的空間與光線,可以安心畫畫。

    這條件在哥本哈根還挺難得的。

    他們本來差一點就搬到内港另一端的克裡斯欽港了,那裡有一些市政的廉租房,藝術家與妓女、好賭的醉漢們偏居一隅,還有一些水泥公司和進口商。

    格蕾塔說她住在哪兒都行,不覺得那裡有多破。

    但十五歲之前一直住着茅草屋的埃納爾卻反對住在那兒,最後他們終于在“寡婦之家”找到了合适的住處。

     大樓的外牆漆成了紅色,這個街區屬于新港運河。

    采光窗嵌在房頂上,房頂角度很陡,鋪着陶瓦,上面長滿了青苔。

    天窗開在很高的地方。

    街上其他的樓房都刷得雪白,厚重的大門漆成千篇一律的海藻色。

    對面住着的醫生叫莫勒,他晚上會接臨盆女人的急診。

    幾輛汽車“突突突”地絕塵而去。

    這條街隻有一邊開口,另一邊是走不通的,所以通常很安靜。

    車聲消散之後,一個小女孩壓抑的低泣竟然清晰可聞。

     “我得趕緊畫我的了。

    ”埃納爾終于開口了,他厭倦了穿着這鞋子一動不動地站着,扣襻勒得腳生疼。

     “所以你不想試試她的裙子了?” 她說出“裙子”這個詞,埃納爾的胸中突然熱氣騰騰,接着湧起一種羞恥感。

    “不,不想。

    ”他說。

     “就幾分鐘也不行?”她問道,“我要畫一下她膝蓋周圍的褶皺。

    ”格蕾塔也坐在繩編的椅子上,就在他旁邊,透過光滑的絲綢輕輕觸碰着他的小腿。

    她的觸摸仿佛是一種催眠術,讓他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一瞬間周圍什麼聲音都消失了,他隻能聽到她的指甲在絲綢上抓撓發出的“嘶嘶”聲。

     但格蕾塔很快就停了下來。

    “不,對不起,”她說,“不該勉強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