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空轉小說家

關燈
”而煩惱。

    是因為将近一年的空白期讓我忘了小說的寫法嗎?說實話,我原本就不太明白小說的寫法。

    我從未有過行雲流水的書寫體驗。

    我似乎有一種能立即忘卻“生産之苦痛”的習慣。

    寫完的時候滿心都是“完成了!萬歲!”的欣喜之情,至于作品是怎麼寫就的、經曆了何種痛苦,全都忘得一幹二淨。

    開始下一部作品的時候又要從頭來一遍。

    這次我或許也隻是在重蹈覆轍。

     稍寫一點就立即會停滞下來。

    “寫的東西停滞不前”是一種很難解釋的現象。

    為什麼難呢?因為問題的源頭搞不清楚。

    假如我知道是什麼問題,将其解決就能寫下去了,也便不會有停滞不前發生了。

    寫不下去,是一種“直覺告訴我有哪裡不對勁,可就是不知道哪裡不對勁”的狀态。

    這是非常難熬的。

     譬如說你在做一道菜,假如你明白“鹹度不夠”或是“火候不夠”,将不足之處彌補就能解決問題。

    然而,假如是“好像缺了點什麼”,就隻能嘗試各種烹調方法,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要費的功夫就多了去了。

     寫小說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就幾乎沒法兒順暢地寫下去,總是咚咚地碰壁。

    事先構思的時候總覺得應該能行,寫着寫着就撞得頭破血流。

    寫不下去我會變得怎樣呢?首先是難以忍受自己所寫的内容之無聊。

    我會洩氣地想:“我為什麼非得寫這種玩意兒?”一旦開始有這種感覺,我就會意識到“肯定在哪裡出了錯”。

    換言之,我寫的作品會告訴我自己:出錯了。

    不過,它不會告訴我究竟是哪裡錯了。

    我隻能“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地重新寫起來。

     順利的時候,我筆下的文字會蘇醒過來,仿佛閃着光芒,令我心悅誠服:“原來如此,這樣才對啊。

    ”接着繼續往下寫。

    如此反反複複的過程中,作品會一步步變換面貌。

    一切在完成之前皆為未知,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愉快倒是挺愉快的。

    麻煩也是真的麻煩。

     不是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我就什麼都想不出來。

    所以我隻能用這種方法。

    要是我一次都未曾停滞,完全按照事先計劃寫完,也就代表着内容徹底局限于我事先計算的框架内。

    恐怕就成了篇無聊至極的文章。

     當我頻頻撞上暗礁的時候,我就會想“超越事先預計的東西要誕生了”。

    停滞不前也是一種機會。

     第十一回·關于工作室 我在奈良自家工作,但也在京都租了個工作室。

    奈良到京都坐電車隻需要一小時左右,想去随時都能去。

    我特别想換個心情專心工作的時候,就會在京都的工作室窩上好幾天。

    我的小說中常常會提到京都,在京都留一個據點也正方便。

     我發現沒有比自己的“工作室”更美妙的地方了。

     一直到前年,我都在東京的國會圖書館工作。

    辭去工作成為專業小說家的同時,我在自家附近租了個工作室。

    那是一個三角形的小房間,能從公寓俯瞰一條尚留有江戶風情的坡道。

    每天早晨,我會從自家出發步行半小時到工作室,當時的心情可謂絕佳。

    我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工作室,要做怎樣的工作全憑自己來決定。

    唯一不如願的就是截稿日了。

    隻要進入工作室,誰都不能打擾我。

    多麼完美! 如今我前往京都工作室時也一樣亢奮昂揚。

     當工作停滞不前的時候,工作室的确是個折磨人的地方。

    然而,想弄明白是否真的停滞不前,必須要前往工作室,對着書桌呻吟一陣子才能确定。

    反過來說,出發去工作室并到達書桌前的這段時間裡,我也不知會發生什麼。

    前一天苦思冥想的難題,酣眠一晚後第二天剛到書桌前就迎刃而解,這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在前往工作室的路上永遠都有希望。

    也許當天夜晚我會歎氣說“今天不太順利”,可為什麼非得一大早就擔心晚上的事呢? 京都的工作室是陳舊寫字樓中的一個房間。

    非常寬敞。

    為什麼要租那麼寬敞的工作室呢?是為了擺滿一整面牆的書。

    這是我自學生時期起的夢想。

    擺滿一整面牆的書,我就能随時見到自己喜愛的書本,想看立即就能看。

    自己閱讀過的書随時都能盡收眼底,也随時能盡情翻閱,這種情境就是我的靈感來源之一。

    若是裝進箱子或倉庫,哪怕你擁有再多的書也沒意義。

    我并不像曆史作家一樣依靠資料來寫作,隻會在手頭留下自己喜歡的書,但光這些也有三千冊以上。

    想要把這些書擺在一整面牆壁上,就需要一面大牆壁了。

    想要一面大牆壁,就隻能租個大工作室了。

    所以我的工作室裡有許多額外的空間,我可以在工作室内踱來踱去閱讀書本。

     因為建築很陳舊,又是寫字樓,便沒有公寓裡那些時髦的設備。

    房間裡隻有水管和空調,廁所是與其他辦公室共用的。

    不過待在裡面非常舒适。

    來造訪我工作室的編輯說這是“男人的秘密基地”,每個月來玩一次的學長說“這個房間太舒服了”,然後賴着不肯走。

     作家的工作室的确有點像是男人的秘密基地。

    據說托爾斯泰是在一個極其簡陋蕭瑟的工作室寫作的,而我若是不堆滿雜物就覺得很寂寞。

    自己至今閱讀過的書籍與讀者送我的古怪玩意兒堆滿了房間才是最好的。

    也許是因為上學時整日封閉在狹小雜亂的四疊半公寓中,那段記憶給了我太大的影響。

    那時候,我在四疊半的狹小空間中讀書寫作,就仿佛是坐在自己的大腦中。

    我如今仍在追求那種感覺。

     話又說回來,工作室太舒适,人就容易分心。

    我也會一不留神就看起閑書、看起電影,或是沉思“我來工作室幹什麼來着”。

    這時我就會說服自己,偶爾走上岔路也屬于小說家的工作範疇。

    不管做什麼多餘的事都能和工作沾上邊,沒有比小說家更懂得變通的行當了。

     我手頭上正在寫的小說剛迎來了一個難關,明天打算去京都的工作室待一天。

    真的好期待啊,工作一定能有所進展的。

     第十二回·關于重寫 真正的“閱讀”是從“重讀”開始的。

     我不知在哪兒看到過這段文字。

     “書本要重讀才能真正地理解,經不住重讀考驗的書本就沒必要讀”,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覺得有這種想法很了不起,但生活中總這麼鑽牛角尖也太憋屈了。

    如果我面前站着一個精英人士,堅稱“我隻讀經得起重讀的書,誰讀那些看完就扔的書,誰就是蠢貨”,那我是不願意與他深交的。

    有人會寫經不住重讀的書,也有人愛看,這才是人的本來面貌。

    這是無可奈何的。

     我承認“重讀”的重要性。

    然而在現代,想讓人反複閱讀同一段内容都是難事。

    因為社會上的信息量在不斷攀升,每年出版的書籍總量堪稱龐大。

    更何況還有因特網。

    大多數文章隻是浏覽一遍就從我們眼前消逝而去了,甚至很可能第二天就忘了。

    我從小就向往着“博聞強識”,可惜我的腦袋沒有那麼強的功能,隻看一遍根本就什麼都記不住。

    “那為什麼還要去看它呢?”我也曾感到過空虛。

    因為大多數内容都沒用。

     時間不夠是現代人共同的煩惱,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問題。

    哪怕時間再不夠,隻要發自内心地堅信“我該看的隻有這一本”,就必然能得以實踐。

    真正的問題是讓人覺得“這本是不是該看看”的書多得數不清。

    經典名作的列表簡直無窮無盡。

    我耗上一輩子都看不完。

    經典還沒看完,人生就先完了。

    另一邊還有數量龐大的新刊書籍。

    因此我總是處于“這也好奇那也好奇”的狀态,結果沒能集中精力閱讀任何一本。

    實在是丢人現眼。

     假如我真的要集中精力來閱讀書籍,我首先要挑選一本書,然後必須坐上豪華客船。

    接着船隻必須遇難,讓我漂流到一個無人島上。

    島上必須四季如春,有原住民留下的舒适住宅,還有用之不竭的食物與飲用水。

    沒有郵件也沒有電話。

    連不上因特網。

    最關鍵的是,并沒有一個絕世美女與我一同生存下來。

    想讓我全身心投入去看一本書,必須要這種特殊狀況,而正常是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更何況,萬一客船真的遇難,我也會懇求一位絕世美女一起活下來……整天想這種事的人,根本不配有理想的閱讀生活。

     到最後,我反複閱讀最多次的,是自己寫的原稿。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這幾個月來所寫的作品原稿。

    這部作品曾在報紙上連載過,但我總覺得不夠有趣,從頭開始全部重寫了一遍。

    而前幾天,“草稿”剛剛完成。

    也許有人會覺得“那差不多完成了嘛”。

    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

    這份“草稿”究竟有多麼糟糕,我簡直無法形容。

     我反複閱讀這份“草稿”。

    氣不打一處來。

    裡面出現了無數問題點。

    故事很不自然。

    文筆也糟透了。

    這種玩意兒到底是誰寫出來的啊?快叫負責人過來。

    然而負責人是我。

    越來越生氣了。

    然後從頭開始重寫。

    努力重寫,終有一天能寫到結尾。

    感覺好多了,心情也愉快起來。

    然而這還沒有完。

    再一次回到開頭,重新閱讀。

    有讓人糾結的地方,再次修改。

    進一步說,在原稿成書之前,每次出校稿,我都必須閱讀好幾遍。

    每次都會修改些地方,成書的時候都快改吐了。

     這很愉快,也很麻煩。

     一刻不停幹着這種事情的過程中,我就想問自己:究竟何時是在寫小說?其實絕大部分的過程都是在反複閱讀,加筆修改。

     至此,我打算把本文開頭的第一行換成“寫作”版。

     真正的“寫作”是從“重寫”開始的。

     第十三回·關于時間 人年紀越大,就會感到時間流逝越快。

    這種事任誰都知道。

    把小學時的一年與現在的一年比較一下,會發現人對一年的時間概念有着吓人一跳的差異。

    我身體抱恙的二〇一二年幾乎沒怎麼工作,時間的流速就愈加驚人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從東京搬回奈良已經過去了一年。

     然而,時間的流速并非隻會加快。

     它的流速在許多地方會被阻截,停滞下來。

     尤其令人感受深刻的便是“旅行”“年末年初”與“執筆”時。

     外出旅行的時候,新奇的體驗會接踵而來,一天的密度會變得很高。

    因為明白自己正在旅行,所以比平時更具行動力。

    于是,當完成一天的旅行後稍事回顧,就覺得當天早晨的事仿佛發生在幾天前。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難得出門旅行才有這種感受。

     “年末年初”也是一樣的。

    大緻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前夜左右到除夕夜[1]為止。

    好幾輪的忘年會再加上工作收尾的活動,會讓時間流得像麥芽糖一樣緩慢。

    小學時我就覺得這段時間十分漫長。

    我還以為長大之後就會有變化,但直到現在,隻要到了年末年初的當兒,我主觀上的時間流速就會放緩。

    不論經曆多少次,我都不覺得從聖誕節到除夕夜才一個星期。

    “一星期”純粹隻是時鐘度量出的概念。

    會不會其實有超過一星期的時間悄悄藏在了聖誕前夜到除夕的這段時間裡呢?換言之,會不會是實際的時間很長,而我們都被“時鐘”欺騙了呢?我時常會空想這些事。

     過了年,元旦來了,也會經曆一段奇異的時間流速。

    一月一日至三日就是俗話說的“正月三日”,給人的感覺是時間的洪流被除夕這道水閘攔截住了,幾乎徹底停止了流動,就逗留在了原地。

    速度過于緩慢,簡直就像靜止了一般。

    過了四日之後,時間就會徐徐加速,到一月七日左右,我的時間往往就恢複了原本的流速。

     把它說成“感官上的問題”是很容易的。

    我們身邊的時鐘不論在旅途中還是年末年初,都永遠規規矩矩地标示出同樣的時刻。

    然而我更樂于相信有這樣一種“時間”存在:它無法被時鐘測量,沒有一貫的規律,會擅自放緩,有時甚至停滞下來。

    對我們的精神來說,這樣的“時間”反倒更為真實。

     接下來說第三種情況——“執筆”。

     寫小說時也有這種特殊的“時間”在流淌。

    有時你覺得自己經曆了一段異常充實的時間,一看時鐘才過了不到半小時。

    這段時間裡,會覺得自己能完成無窮無盡的工作。

    相反地,有時你在工作上一籌莫展,隻是在叫苦不疊,卻轉眼就到了傍晚。

    假如這樣的日子接連好幾天,你就會迷茫地發問:自己的“時間”究竟消失去了哪裡? 很遺憾,我尚未掌握控制“時間”的方法。

     我想,那些優秀的小說家與出類拔萃的人,一定是用了那種方法來給自己增加“時間”。

    我說的并不是“擅于統籌時間”的程度。

    他們一定知曉将埋藏着的“時間”挖掘出來的方法。

    表面上看,每個人都度過了同一年、同一日、同一小時,其實其中還隐藏着許許多多的“時間”。

     我經常會在年末年初思考上述問題。

     尤其是大量瑣事堆積、重要的工作無法如願進展的時候,我就一個勁兒地想這件事,把工作晾在一邊。

     想着想着,一天就結束了。

     第十四回·關于小說與剃刀 有個詞叫“奧卡姆剃刀”。

     查了查字典,發現它又被稱作“科學上的簡單性原則”,是過去由英國哲學家奧卡姆發明的詞。

    它的含義是“當人們為了解釋某種現象而提出假說時,要摒棄過于複雜的理論”。

    當然,這并不代表“簡單的永遠正确”。

    “飛機能飛是靠魔法”這一解釋比說明噴氣引擎的結構更為簡單,但是沒有人相信這種解釋(不過相信魔法的人就另當别論)。

     即便如此,“奧卡姆剃刀”作為大體思路的指針是很有用的。

    把這個詞語時常放在大腦的角落裡,就能随時質問自己:“有沒有更簡單的解釋?”保持這種思維絕非徒勞。

     寫小說時也能窺見“奧卡姆剃刀”的影子。

     就在前幾天,我寫的小說擱淺在了暗礁上,走投無路了。

    正如同我此前在這個專欄寫的那樣,觸礁的時候是搞不清問題在哪兒的。

    我煩惱了很久,超過了一星期。

    就算坐在書桌前,也隻是改改前面的文章。

    故事一點都不往前走。

    這種情形真的很惱人。

     我無法詳細地解釋小說的内容,就簡化說明一下吧。

     我想讓主角從“偵探事務所”去往“溫泉”,之後再去“橋畔的餐廳”。

    我在很久以前就構思好的主角的行動。

    他造訪的“溫泉”會發生案件,而主角會在那裡經曆關鍵性的轉折點。

    可是不論是讓他從“偵探事務所”去“溫泉”,還是從“溫泉”去“橋畔的餐廳”,我都覺得“不太想寫”。

    假如像這樣組織故事,一切就都停滞下來了,會很沒勁。

    我嘗試添加了各種小事件,卻隻是更加慘不忍睹。

     “奧卡姆剃刀”的一閃而過,是在我煩惱了很久之後。

     我讓主角直接從“偵探事務所”去了“橋畔的餐廳”。

    也就是說我用剃刀把“溫泉”給切除了。

    于是原來安排在“溫泉”的場景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混進了“偵探事務所”與“橋畔的餐廳”這兩者的場景中。

     于是我終于跨越了暗礁。

     “為什麼沒有早點察覺到呢?”我很不甘心。

     我遲遲不揮下“奧卡姆剃刀”是因為不忍舍棄“溫泉”。

    我在創造作品的時候會将自己偏愛的意象集合起來。

    尤其是那個“溫泉”的場景,是從我構思小說時就一直很想寫的東西。

    然而随着故事一步步寫下去,我逐漸明白,不寫“溫泉”場景,小說也能成立。

    明知如此,我還是無法對早期構思的成果不屑一顧。

    于是,我為了讓主角去“溫泉”而不斷地垂死掙紮。

    就好像怎麼都解不開數學證明題,反反複複繞遠路一樣。

    隻需要一根輔助線就能解決問題,卻因為找不到輔助線而煞費苦功。

     我所寫的東西得到長足改善的時候,一般都是揮下“奧卡姆剃刀”之時。

    為什麼說小說在那一刻得到了改善呢?因為我在明白該用剃刀切除什麼的時候,就能窺見小說的形狀。

    或者說,正因為我窺見了小說的形狀,才明白該切除什麼。

    切除了累贅之後,小說的模樣就顯得更清晰,彰顯出更鮮明的存在。

    “你應該還有更值得寫的東西吧?”小說自身會告訴我方向,所以寫小說才這麼有意思。

     “奧卡姆剃刀”。

     我很清楚它的重要性,卻總是蒙蔽了雙眼,時常忘記它的用法。

     希望我今後能更靈巧地用好這把剃刀。

     第十五回·關于小說的定稿 我寫完了一本長篇小說。

     小說名叫《神聖懶漢的冒險》。

     這是在晚報上每天連載的作品。

    因為是報刊連載,我太過争強好勝了。

    人一旦過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