緻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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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我人生的主戰場就在書桌上。

    離開書桌的日常事務都如同在客場作戰。打掃房間、做飯洗滌、上班、戀愛、工作、酒桌禮節、與編輯磋商,一切都無法随心所欲。有一些人或許能在客場作戰中取勝,并發現其中的意義,我卻避之不及。一離開書桌,我的身體就變得僵硬,頭腦無法正常運轉,事務處理能力不知會消失到哪裡去。因此我會發生各種故障現象。如果開始為這些小事一一道歉,那就沒完沒了了,最終一定會像偉大先賢所寫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一樣,從此鑽牛角尖。所以我不會為日常生活中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道歉,反而要傲然處之。

    那麼在我的主戰場——書桌上,就沒有任何可道歉的事了嗎?

    非也。

    我在書桌上也有許多該道歉的時候。其中最嚴重的應該就是“對不起,我說謊了”。寫小說這種古怪書籍的人中,恐怕不存在敢于向天地神明發誓“我沒幹過”的。不過我卻總是在書中撒謊。

    因為我把陳腐大學生主角在陳腐大學時代的故事寫成了小說,讀者往往會産生誤會:“書裡那個古闆妄想家兼純情大學生應該就是森見登美彥本人吧?”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沒這回事。我非但不古闆,還挺會變通的。我不會蔑視他人,也沒那麼沉溺于妄想。大學時期我隻是窩在四疊半房間裡而已,一次都沒發過狂。我特别喜歡聖誕節,會數着手指頭等着那一天。受不受異性歡迎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小事。再說我早就不住四疊半房間了。我那鋪着波斯絨毯的寬闊書齋中廣羅古今名著,頭頂上挂着掉下來立即能把我砸死的豪華大吊燈,令我每日心驚膽戰。别以為我一年到頭都不收拾床鋪,其實我睡在日本老派成功人士那種三層的柔軟床鋪上。我一隻手拿着每日源源不斷收到的女讀者來信,另一隻手往嘴裡送一口紅酒,欣賞着京都的夜景。興起之時,我會在平安夜跟黑發美女卿卿我我,像藤原道長一樣窮奢極欲。正所謂“如月滿無缺”[1]啊!著作才區區四冊,他就已經忘光了初心。簡直丢人現眼!

    我想為自己落得這步田地而緻歉。

    而我還會在小說中繼續撒謊。

    我為什麼成了這種人呢?起因恐怕是幼年時期的痛苦體驗吧。在那個炎炎夏日,小學的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裝在書包裡的酸奶爆炸了。那段驚恐的記憶扭曲了我的本性,最終讓我淪落為大騙子。一定是這樣沒錯。這是何等的悲哀啊。

    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又在這篇短文裡撒謊了,我想為此而緻歉。

    而且,我還要為這段毫無誠意的緻歉而緻歉。

    (《hon-nin》2007年3月号)

    [1]藤原道長是日本平安時代的公卿,掌握了極大的權勢,曾寫下和歌“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茂呂美耶譯)來形容自己的榮華富貴。——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