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濕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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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自誕生于世至今已經經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不管多少次痛感自己的無能,我依舊無法抛棄“世界以自己為中心旋轉”的地心說。正因為我是這種人,所以能讓我真正景仰的人幾乎不存在。

    這個世上的确有出類拔萃的聰明人、藝術才能超群的人、在體育中大顯身手的人,或是擅長經商的人。我對他們都分别緻以一定程度的敬意。可是說到底,他們終究也不過是“卓越人群”其中之一而已。他們隻是在他們的領域肆意展示才能與努力成果而已。光是這些還不太足夠。我不會輕易地向他們表示景仰。

    值得我景仰的是一個男人。我們先把他叫作“明石”好了。

    他畢業于大阪一所私立男校,據說高中時期就因别有特色而馳名全校。他與生俱來又深不可測的頭腦與感性在男校這個殘酷的環境中得到了千錘百煉,接着又延續到了大學中。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大放異彩呢?

    我們屬于同一個班級,一見面就意氣相投。

    他的頭殼大概天生能比别人多裝一些腦子,眼神銳利如炬。他對一切事物都抱有不動如山的寬廣胸懷,對看不慣的人卻無比冷酷,談鋒銳利地将其批至體無完膚。他比我遇見過的任何人都聰明,邏輯極其嚴密,他向往以知性解讀感情的瓦肯星人(出自《星際迷航》),卻又是個浪漫主義者。常言道“英雄皆好色”,他也不例外地很好色,可是與現實中的女性接觸時卻屢屢碰壁。他自然陷入了郁結。他無可奈何地将郁結轉化成了妄想。妄想又變成了笑料。于是他便将自己高速運轉的頭腦一次又一次毫不吝惜地浪費在妄想上。看到他的處事風格,想不折服都不行。

    在大學時期,我從他身上受到了許多熏陶。我學會了擁有自尊心,學會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同時又保持客觀,學會了放飛妄想,學會了抵抗排山倒海而來的感傷主義并反過來利用它的“精神柔術”。他或許會說,我根本沒想教你這種玩意兒,我也隻是随便說說而已。

    “我們明明在說這麼愚蠢又有趣的話題,卻隻有我們自己在聽。太浪費了。我們得把本錢賺回來啊。”

    我曾經和他讨論過這個問題。

    書寫拙作《太陽之塔》的契機也正源于此。

    留級的我和參加司法考試的他,一同度過了大五的苦悶日子。獨自負擔學費的他因為财政危機,最終還是放棄了留在大學。他從大學五年級的秋天就突然開始找工作,隻有一家大銀行肯招他,而他也順利地入職。另一方面,我也總算考進了研究生院。從那年晚秋起,我開始斷斷續續地寫《太陽之塔》。

    在研究生院的第二年,《太陽之塔》得了獎,确定要出書的時候,我給他打了個電話。

    “你那些羞恥的過去就要公之于衆了,沒問題嗎?”我問。

    “無所謂。我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可恥的。”他說。

    如是這般,假如《太陽之塔》真的值得一讀,那其中一半的趣味都歸功于他這個人中英傑。

    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我們莫名其妙地穿着典禮西裝,拿着畢業證書就去了三得利的山崎蒸餾所。上學時好多次說着要去看看的,總是沒能去成,所以這次怎麼也得去一回。走出車站的時候,我們遭遇了傾盆的雷雨。特别害怕打雷的他死死護着肚臍[1]四處逃竄,淋成了落湯雞,連畢業證書也遭了秧。我們在山崎蒸餾所買了小瓶的山崎威士忌,并約定在彼此迎來四十歲時再喝。到時候,我們會一邊痛飲山崎酒,一邊對“四十仍惑”的自己一笑了之。我們為人生埋下了如此雄壯的伏筆。

    接着我們分别了。我回到了京都,而他去了大阪。

    給予我決定性影響,又創造出獨一無二之“我”的人究竟是誰呢?毋庸置疑,除了他就沒有别人了。因此,可以說他就是“我的英雄”。

    從那之後又過去了兩年半,我從研究生院畢業後找了工作,繼續住在京都,時不時會寫些文章。那麼他怎樣了呢?他當了兩年孤高的上班族之後,從銀行辭職,如今又回到了校園,在法學研究生院如同惡鬼般地刻苦用功。所以我們現在依舊時常一起吃飯。

    我也依舊能從他身上學到很多。

    (《小說寶石》臨時增刊2005年10月号)

    [1]日本有打雷時要護住肚臍的民間習俗。——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