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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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立刻變得規規矩矩,等到禦代離開後,大家又全都按捺不住笑了出來。

     某個晴朗的日子,弟弟也跟我們大家一起在小屋讀書,到了中午,大夥兒又如往常般談論到底誰會來。

    隻有弟弟沒有加入讨論,在窗邊來回踱步,背誦英文單詞。

    我們開着各種玩笑,互相丢擲書本,并且用力踩地闆,地闆發出了極大的聲響,接着我開了一個稍顯過分的玩笑。

    我想讓弟弟也加入我們,于是對他說“你從剛開始一句話也沒說”,接着又輕咬着嘴唇,瞪着弟弟。

    弟弟大叫了一聲:“不要!”同時還用力揮了揮右手,把手上拿着的兩三張單詞卡全都揮得四處飛散。

    我吓了一跳,趕緊恢複正常神情。

    在那一刹那,我直覺反應這下不妙了。

    我想禦代的事就到此為止吧!過了沒多久,我們又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笑翻了。

     那天來通知吃飯的人,很幸運不是禦代。

    大夥兒一個接一個排成一行走在通往主屋的豆園間的羊腸小徑上,我跟在大家的後面,一面嬉鬧,一面随手摘下好幾片圓圓的豆葉。

    一開始并沒有考慮到壯烈犧牲之類的事,隻是覺得很讨厭。

    盛開的白色紫丁香花叢被沾滿了污泥,一想到惡作劇的人竟是自己的血親,就更覺厭惡。

     兩三天之後,我心中萌生許多煩惱。

    禦代有時在庭院中走着,我一牽她的手,她幾乎都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

    簡而言之,我是不值得她欣喜的。

    對我而言,沒有比不讓人感到欣喜更羞恥的事了。

    就在同時,不好的事接二連三出現。

    某天吃午餐時,我和弟弟以及友人們一起在餐桌前吃飯,禦代則在一旁,手持畫有紅猩猩的彩繪團扇,一面啪嗒啪嗒地替我們扇風,一面侍候我們。

    我依據團扇的風量來暗中測量禦代的心,禦代替弟弟扇的比替我扇的還多,我就絕望了,把刀叉咚的一聲放到了炸肉排的盤子上。

    我心想大家全都聯合起來欺負我。

    “友人們一定也老早就知道了!”我胡亂地懷疑人,心中暗自決定:“還是忘了禦代好了。

    ” 又過了兩三天。

    某天早晨,我把前晚吸剩下的尚有五六根香煙的煙盒放在枕頭下,忘了帶走,就直接前往看守小屋。

    過不久想到了,便慌慌張張跑回房間,一看房間早已收拾幹淨,香盒也已不見蹤影。

    我先入為主地把禦代叫來,近乎斥責地問:“香煙呢?被發現了?”禦代一臉嚴肅地搖頭,接着立刻伸長身子,把手伸進房中橫闆後方。

    有兩隻金色蝙蝠飛翔圖案的綠色小紙盒出現了。

     經過這件事之後,我的勇氣恢複了,較之前也有了百倍增長,從前所下的決心又再度蘇醒,不過一想到弟弟,還是有點發慌。

    因為禦代的關系,也盡量避免和友人們嬉鬧,并且盡量避開弟弟,單獨進行誘惑禦代的計劃。

     我決定等待禦代向我表明心意,我可以給禦代許多機會。

    我不時叫禦代來房間,吩咐她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當禦代來我房間時,我會故意表現出可以不拘小節的輕松模樣。

    為了打動禦代的心,我十分注意自己的臉。

    那時我臉上的痘子總算好了,不過我還是習慣性地在臉上上妝。

    我有一個相當美麗的銀制粉盒,盒蓋上雕有許多如常春藤般又長又彎曲的蔓草。

    我偶爾用它來修飾自己的皮膚,但心裡還是希望能改掉這個習慣。

     接下來就看禦代的決心了,然而機會卻遲遲不來。

    我在小屋讀書時,有時也會離開那裡,跑回主屋去看禦代。

    看到乒乒乓乓幾近粗暴地正在打掃的禦代,我靜靜地咬了咬嘴唇。

     就這樣,暑假終于結束了,我和弟弟以及友人們不得不離開了家鄉。

    我暗中祈求至少能夠在禦代心中留下一絲在下次放假前不會把我遺忘的回憶,可是還是失敗了。

     出發那天,我們坐進我家的黑色廂型馬車。

    禦代也和家人一起并排站在大門口送行。

    禦代既沒有看着我,也沒有看着弟弟,雙手像在數念珠般拿着已從肩上取下的淡綠色吊袖帶,眼睛直盯着地闆。

     馬車終于還是出發了,我抱着極度遺憾離開了家鄉。

    到了秋天,我帶着弟弟前往一處從學校所在的城鎮坐火車大約三十分鐘車程就可以抵達的海岸溫泉地。

    我母親和病愈的小姐姐在那裡租了一間房子,進行溫泉治療。

    我一直在那裡,繼續準備考試。

     我為了所謂的才子稱号、為了名譽而不得不在讀完中學四年級之後,考進高等學校。

    這時,我讨厭學校的程度更加深了。

    不過,仿佛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我似的,我仍然專心緻志地讀書。

     從這裡我要搭火車去上學才行。

    每逢星期日,友人們就會來這裡玩。

    禦代的事似乎已經被我們忘記了。

    我和友人們每次都一定會出去野餐。

    在海岸的平坦岩石上,煮牛肉鍋、喝葡萄酒。

    弟弟的歌喉不錯,又會許多新歌,所以我們便叫弟弟教我們唱歌,大家一起引吭高歌。

    玩累了,就在岩石上睡覺,一覺醒來,潮水已漲了上來,原本應和陸地相連接的岩石,不知何時已變成海島了,大夥兒總覺得仿佛仍置身夢中,尚未清醒。

     我若是一天不和這些友人見面,就會覺得很寂寞。

    這是發生在這期間的事,在某個秋風掃落葉的日子,我在學校被老師狠狠甩了兩巴掌。

    那是個偶發事件,由于我是因“俠義行為”而遭受處罰,我的朋友們頗為惱火。

    那天放學後,四年級同學全部集合在博物教室,商讨有關建議開除那位老師的事,也有同學高聲大喊:“罷課!罷課!”我感到十分驚慌失措。

    “假如是為了我一個人而罷課,請饒了我吧!我亦不是怨恨那位老師,事情很簡單,很簡單啦!”我四處拜訪同學。

    友人們說我太懦弱、太随便了。

    我實在喘不過氣,離開了那間教室。

    回到溫泉區的家之後,我馬上跑去泡熱水。

    被秋末初冬的狂風吹壞的兩三片芭蕉葉青綠的身影從庭院的角落飄落澡池中。

    我坐在澡池的邊緣,毫無生氣地陷入沉思。

     每次為了排遣那種令我難為情的回憶時,我都習慣自己一個人“可是、可是”地喃喃自語。

    “很簡單!很簡單!”我又不停地喃喃念着,想象自己四處徘徊的身影,我一面用手捧起熱水,然後又放掉,再捧起再放掉,一面重複說:“可是、可是……” 第二天,那位老師向我們道歉,最後并沒有發生罷課,朋友們也輕而易舉地重修舊好,但這個災難卻令我憂郁起來。

    我頻頻想起禦代的事,最後甚至認為假如不見禦代一面的話,自己将會就此堕落下去。

     母親和姐姐正好也即将結束溫泉治療返回家中,而且臨走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因此我也以護送母親她們為由,得以回家鄉去。

    我瞞着朋友們悄悄地回去了,也并未向弟弟說明回家的真正原因。

    我想大概不用說,他也會問。

     大家離開溫泉區之後,暫時先在照顧我和弟弟的布莊住了一晚,然後才和母親、姐姐三人一起回家。

    列車要駛離月台時,前來送行的弟弟那青色富士山般的額頭出現在列車窗外,對我說了句:“加油!”我坦然接受了,漫不經心地說“好!好!”并愉快地點了點頭。

     當馬車經過鄰村,離家越來越近時,我内心已經翻起了陣陣波瀾。

    天空和山峰也随着西下的太陽全都暗了下來。

    除了秋風吹拂稻田那種沙沙作響的聲音外,隻要側耳傾聽,還能聽見我的心髒怦怦跳的聲音。

    我不停地環視一片漆黑的窗外,突然路旁閃現一大片白晃晃的芒草,吓得我不禁往後仰。

    家人們都站在大門口昏暗的門燈下迎接我們,當馬車停住時,禦代也從大門跑了出來,好像很冷似的縮着肩膀。

     那天晚上,我上二樓的一間房間睡覺,想到一件令人十分感傷的事,并深為所謂的庸俗觀念所苦。

    當禦代的事發生之後,難道我最終也得變成笨蛋嗎?思慕女人是每個男人都會有的情緒。

    然而我卻不同,真是一言難盡,總之就是不一樣。

    我的情形,從某種意義來看,并不下流。

    但是隻要是思慕女人的人,不也全都是這麼認為自己的嗎?我被自己的香煙嗆到,心中堅信自己是一個有思想的人。

    那天晚上,我想象為了和禦代結婚的事,必定會和家人發生争論的不可避免的情形,始終缺乏坦白的勇氣。

    我确信自己所有的行為并不庸俗,我相信自己和大多數世人并不相同,盡管如此,我仍是十分感傷。

    我不知道這感傷是來自何處,怎麼樣也睡不着,于是又自慰起來,将禦代的事從腦中拔除——因為我不願意在這時想禦代。

     早晨一醒來,秋天的天空一片蔚藍。

    我一大早便起床,前往對面的果園摘葡萄。

    我叫禦代拿着大竹籠跟我一起去,我盡量以輕松的語氣和禦代說話,因此大家都不覺得奇怪。

    葡萄棚位于園子的東南角,大約有十坪寬,葡萄成熟時,園主就會用圍籬将四周整齊地圍起來。

    我們打開角落的小小的便門,進入果園裡。

    裡面暖烘烘的,兩三隻長足胡蜂嗡嗡地飛着。

    朝陽穿過棚頂的葡萄葉及四周的圍籬照進來,棚裡一片光亮,禦代的身上也透着微微的綠光。

    在來這裡的途中,我也模拟了各種計劃。

    我像無賴似的歪着嘴微笑,但在隻有我們二人的情況下,這就有點糗,因此事情就變得令人不太愉快了,我甚至還故意讓便門就那樣開着。

    我長得很高,所以不需要踏墊,就可以很輕松地用園藝剪剪下葡萄串,然後再将它們一串一串地交給禦代。

    禦代迅速用白色圍裙将葡萄上面的朝露拭去,放進籠中。

    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時間過得實在很慢,我逐漸失去耐性,火氣變大了。

    當葡萄即将裝滿籠子時,我又遞上了一串,禦代卻又将原本已伸出來的一隻手微微抽回。

    我把葡萄硬塞給禦代,叫了聲“喂!”,接着又吐了吐舌頭。

    禦代突然用左手握住右邊的附根。

    突然她“啊!”的一聲,我立馬問她被刺到了嗎,她眩目地眯着眼睛。

    我罵了聲:“笨蛋!”禦代仍然沉默不語地笑着。

    我再也無法待在那裡,說了一句“回去幫你擦藥!”後便從圍籬中飛奔出去。

    我立即将她帶回主屋,在藥櫥裡找尋裝藥水的瓶子。

    我盡可能粗魯地将紫色玻璃瓶交給禦代,說:“自己去擦!” 當天下午,我搭乘附近城鎮新開通的有着灰色車篷的外型粗糙的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家鄉。

    雖然家人叫我搭馬車去,但是廂型馬車上裝飾的家徽黑亮亮的,有貴族味道,我不喜歡。

    我把我和禦代一起采摘的一籠葡萄放在膝上,意味深長地望着鋪滿落葉的鄉村小道。

    我很滿足,雖然隻有那麼一丁點的回憶可以留在禦代的心中,對我而言,卻已盡力了。

    禦代已經屬于我了,我也放下心來。

     那年的寒假,是我中學生涯的最後一次假期。

    随着回鄉日期的臨近,我和弟弟彼此都覺得有幾分尴尬。

    終于一起回到家中,我們先是面對着廚房的石竈盤腿而坐,接着又張大眼睛慌張地環視家中每一個角落。

    禦代不在,彼此不安的眼神數度交會。

    那天,吃完晚飯後,我們被二哥找去他房間,三個人鑽進桌爐裡,玩撲克牌。

    我拿到的牌,清一色黑的,由于聽到一些傳聞,所以幹脆問二哥。

    “聽說女傭少了一個。

    ”我用手中的五六張牌遮住臉,以看似随意的口氣問。

    我心中暗自決定,假如二哥深入追問的話(幸好有弟弟在場),那就老實說出來吧!二哥一面歪着頭,不知該出手中哪張牌,一面說:“你說禦代啊!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回家去了。

    真是一個固執的家夥!”接着,“啪”的一聲丢下一張牌。

    我也丢了一張牌,弟弟也靜靜地丢下一張牌。

     過了四五天,我到雞舍的看守小屋去。

    負責看守的是一位喜好小說的青年,我從他這裡打聽到更詳細的情形。

    禦代曾被某位男傭玷污過一次,這件事被其他女傭知道了,所以才待不下去。

    由于那名男子另外還做了許多壞事,所以當時已經被趕出我家了。

    盡管如此,青年還是說得太誇張了,甚至連那名男子吹噓地說禦代事後還小聲地說“不要、不要”的話都說了出來。

     正月一過,寒假也将近尾聲了,我和弟弟一起到書庫去翻看各種藏書和卷軸,從又高又明亮的窗戶隐約可見降雪的情景。

    自從父親過世,大哥繼承家業之後,家中每一房間的裝飾,乃至這些藏書和卷軸之類的物品,都逐漸在改變,我每次回到家中,都會興趣盎然地去觀看。

    我攤開一卷似乎是大哥最近才購買的卷軸一看,是一幅棣棠花飄落在水面的畫。

    弟弟站在我身旁,一面不時對着凍僵的手指頭吐出白白的熱氣,一面認真地看着從大型照片箱中取出來的數百張照片。

    不久,弟弟遞給我一張還硬硬的新的四寸照片。

    一看,是禦代在最近陪伴我母親到嬸娘家時,和嬸娘三人一起合照的照片。

    母親獨自坐在較低的沙發,嬸娘和禦代站在後排,照片中她們看起來一樣高。

    這張照片是在薔薇盛開的花園裡照的。

    我們和弟弟将頭湊近那張照片,又注視了好一會兒。

    我在心中早已和弟弟和解了,禦代的那件事也拖拖拉拉地一直沒告訴弟弟,所以才能假裝比較鎮定的模樣來看照片,這時,隻覺得相片中的禦代似乎動了一下,她從臉到胸部的輪廓變得有點模糊不清。

    雙手交叉放在腰帶處的嬸娘看起來十分耀眼,跟她本人實在很像。

     [1]狂言,日本的一種傳統喜劇形式,也是日本戲劇的一個流派。

    情節簡單,取材于普通人的日常瑣事。

     [2]驅蟲祭,農村的一種點炬火鳴鐘以驅除害蟲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