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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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一定要是有紐扣的才行。

    還有,我喜歡白色法蘭絨的襯衫,襯衫的領子也必須是白色的才行,甚至我都會很在意脖子是要露出白領外一分或是兩分。

    每年的中秋節,村中的學生都會穿着高級服裝來到學校,那時我也會每次都穿着咖啡色粗條紋的法蘭絨服裝,在學校那狹窄的走廊上,如同婀娜多姿的女子一般小跑着前進。

     因為家人總是說我是兄弟中長得最醜的一個,所以我常常偷偷地打扮自己,盡量不被别人發現。

    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我這個醜男竟然還裝扮得如此華麗,那不被他們嘲笑才怪。

    因此,我總是表現出對着裝毫不在意的樣子,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做得的确很成功,以至于每個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既笨拙又俗氣的家夥。

    每次和兄弟們坐在一起吃飯,當祖母和母親一臉認真地說我長得很醜時,我總是覺得很不甘心。

    因為我堅信自己還算是個不錯的男人,所以有時候我便到女傭的房間裡,裝着若無其事地問她們,在我們兄弟中誰長得最好看。

    女傭們的說法大緻都是大哥最好看,其次就是阿治。

    我頓時便一頓臉紅,不過仍然有些不滿,事實上,我是希望她們都能說我比大哥還要好看的。

     我不但長得醜,而且還很愚笨,因而祖母她們都不喜歡我。

    尤其是我拿筷子的方式,實在是不能再笨拙了。

    每次一吃飯,我的一舉一動總是會引來祖母的眼光,甚至還被批評說我在行禮時屁股往上擡了,說那是十分不文雅的動作。

    于是我便被命令坐在祖母的面前,不停地練習行禮。

    也不知道究竟做了多少回,祖母就是不肯說我做得很好。

     對我來說,祖母也十分棘手。

    村中的小劇院為了慶祝開張營業,專門請了東京的雀三郎戲班子來唱戲,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都去看戲。

    因為戲院是我父親搭建的,所以我可以随時免費坐在最好的位子上觀看。

    隻要一放學回來,我就趕緊換上輕松的衣服,把一端系有小鉛筆的細銀鎖吊在腰帶上後,便急着向戲院跑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歌舞伎表演,興奮得不得了。

    在看到“狂言[1]”時,甚至還哽咽到數度落淚。

    表演一結束,我便将弟弟和其他親戚的小孩叫到一起,然後也搭起台子,自己表演起來。

    我一向對這類表演頗感興趣,經常在男女用人面前,給他們講故事聽,有時還會放些幻燈片或者電影讓他們看。

    當時我表演的是《山中鹿之助》《鸠之家》和《快步走》三大狂言。

    《山中鹿之助》講述的是主人公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邊某家茶店裡得到一位叫作早川鮕之助的仆從的故事,我将它改編成了戲劇。

    拙者乃山中鹿之助是也——如此冗長的詞句,害得我費了老大勁兒才把它改為歌舞伎表演中常用的七五調。

    《鸠之家》是一本我反複閱讀了多遍仍會感動得落淚的長篇小說,我把其中特别令人垂淚的部分改編成了兩出戲。

    《快步走》是雀三郎劇團在末了的一幕時,鐵定會出動所有後台演員來跳的一出舞蹈,所以它也被列在了我的表演曲目之中。

    練習了五六天後,表演的那天終于到來了,書庫前寬敞的走廊便成了我的舞台,我們還拉上了一塊小小的帷幕。

    準備工作從白天就開始了,帷幕的鐵絲差點鈎到了祖母的下颌。

    為此祖母怒斥我們說:“你們是想讓我死嗎?不要學那些戲子耍的把戲!”雖然如此,那天晚上仍然聚集了好些男女用人來看戲,總共有十來個人。

    可是,隻要一想到祖母的話,我的心情便會相當沉重。

    雖然我在戲中扮演《山中鹿之助》和《鸠之家》中的男子角色,也參加了《快步走》的舞蹈表演,但卻絲毫提不起勁兒來,心裡總是覺得有點涼飕飕的。

    此後,我偶爾也會表演《牛盜人》《皿屋敷》《俊德丸》等戲,可是每次祖母都會說些令人頓時興緻全無的話。

     我雖然并不喜歡祖母,但有時在失眠的夜晚,偶爾也會想念祖母。

    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我就患上了失眠症。

    夜裡兩三點的時候仍不能入睡,我便經常躺在床上哭泣。

    家人也教了我很多治失眠的方法,比如睡前在口中含些砂糖或是跟着時鐘咔嚓咔嚓的走動聲數數,或是雙腳泡在冷水裡,或是将合歡草樹的葉子放在枕頭下面等等,我都一一試過了,可就是沒有什麼效果。

    我覺得自己天生就是杞人憂天的,對任何事都很是吹毛求疵、特别介意,這又會讓我愈加睡不着。

    一次,我偷偷把玩着父親的眼鏡,一不小心把鏡片打破了,接下來的幾個晚上這件事就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裡,讓我難以成眠。

    僅一院之隔的鄰家是一間專賣婦女化妝物品的店鋪,店裡也出售少許書籍。

    有一天,我正在店裡看婦女雜志的卷頭插畫,其中一幅畫有黃色美人魚的水彩畫,我很是喜歡,非常想要,于是心中暗想:偷走吧!我悄悄地把它從雜志上撕了下來。

    結果,當場被年輕老闆逮到,他大叫:“你在幹什麼?阿治!阿治!”這句話驚得我用力地将雜志丢在地上,然後一溜煙地跑回了家裡。

    這件功敗垂成的憾事又使得我更加輾轉難眠。

    躺在床上,我又再次毫無因由地深陷恐懼火災的苦惱中,又聯想到了假如家中失火時的種種情形,睡覺這回事兒也就根本顧不上了。

    一晚,我臨睡前去上廁所,在與廁所相隔一個走廊的漆黑賬房裡,看見一位學徒正獨自放着電影。

    白熊從結冰的山崖上縱身一躍入海的模樣,仿佛是擲向房中紙拉門的火柴盒般大小,一閃一閃地放映着。

    我窺視這一幕,又突然覺得學徒心中必定有無限的悲戚。

    上床之後,一想到這件事,心就撲通撲通直跳。

    腦袋裡一會兒想有關學徒的事,一會兒又想如果那部放映機的底片突然着火,那又該怎麼辦,豈不是一發不可收拾?就這樣我擔心到暗夜将盡,東方發白,仍一點睡意都沒湧上頭來。

    也就是在這樣的夜晚,我便會想起祖母,這種想念可真是難得啊! 晚上八點左右,女傭就會侍候我睡覺。

    在我入睡之前,那名女傭都得睡在我的身旁陪着我。

    我隻覺女傭太可憐了,所以每次一上床,便立馬假裝睡着。

    我一面用心去感覺女傭悄悄下床離去,一面又真心實意地祈禱能安然入眠。

    到了十點左右,如果還是輾轉難眠,我便會開始啜泣,然後爬起來。

    每當這個時候,家裡的人都睡着了,唯獨祖母還醒着。

    祖母和值夜的老爺爺,在廚房圍着炕爐聊天。

    我便身穿棉袍,擠進兩人之間,闆着臉,聽他們說話,從他們那裡聽到的全都是些村人們的家長裡短。

    一個秋天的深夜,正當我側耳傾聽他們叽裡呱啦的交談時,突然從遠方傳來驅蟲祭[2]似的大鼓聲,咚咚作響。

    一聽到鼓聲,我才驚覺原來還有這麼多人沒睡,心裡便會踏實許多。

    這件事于我來說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

     一說到聲音,我就想起一件事。

    我大哥當時在東京念大學,每次放暑假回來,他都會将音樂、文學這些新鮮玩意兒帶回鄉下。

    大哥學的是戲劇,還在某鄉土雜志上發表過一出名為《争奪》的獨幕劇,在村裡的年輕人間廣為流傳。

    記得他寫完此劇本時,還讀給我們這些弟妹聽,大家一個個都表示如聽天書一般不能理解。

    可是我卻懂,甚至連結尾時所念的那首詩中的“真是黑暗的夜晚啊!”我都能理解。

    我認為這出戲不應取名為《争奪》,應該取名為《薊草》,于是之後我便在哥哥寫壞的稿紙角落,以小小的字體寫下我的意見。

    也許大哥沒有發現這些字吧,所以就用《争奪》為劇名直接發表了。

    大哥還收集了許多唱片。

    隻要家裡有宴會,父親必定會千裡迢迢從遠方的大城市找來藝伎助興。

    我打從五六歲開始,就已經有被那些藝伎抱過的記憶,也記得《很久很久以前》《那是艘紀之國的橘子船》等民謠及舞蹈。

    因此,比起哥哥的西洋音樂唱片,我倒是更早接觸了傳統樂曲。

    某天晚上,我一上床便聽見從哥哥房間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我從枕頭上擡起頭來一直聆聽。

    第二天,我一早起床,徑直向哥哥的房間走去,從手邊依序一片一片試放唱片,最後,那張唱片終于被我找到了。

    昨晚讓我興奮得失眠的就是這張名為《蘭蝶》的唱片。

     不過,比起和大哥來,我和二哥要親近得多。

    二哥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東京的商業學校。

    畢業不久,他便回到家鄉一家銀行任職。

    二哥也和我一樣,在家裡并不太受寵。

    我曾聽母親和祖母說,長得最醜的是我,接着就是二哥,所以我想二哥的沒人緣也大概是因為容貌吧!我記得二哥曾半開玩笑地說:“什麼都可以不要,隻要是面相長得英俊潇灑就足夠了,對吧,阿治?” 可是,我從未真的覺得二哥長得不好看,而且深信他也是兄弟中頭腦較好的一位。

    二哥每天都喝酒,然後和祖母吵架。

    每回我都很怨恨祖母。

     最小的哥哥和我互相看不對眼。

    我的許多秘密都掌握在他手裡,所以我總是對他敬而遠之。

    再加上小哥和我下面的弟弟長相十分相像,衆人也都誇他們為美男子,我被他們兩人“上下夾攻”,簡直就是快要窒息了。

    直到小哥到東京讀中學,我才總算放下心來。

     弟弟是幺兒,再加上長得俊俏,集父母親的寵愛于一身。

    我一直很嫉妒弟弟,時常毆打他,所以常挨母親罵,因此我也怨恨母親。

    記得是在我十歲或十一歲的時候,我的襯衫及貼身短襯衣的縫隙裡,有如撒上黑芝麻般地聚集了許多虱子,那時小弟的一番嘲笑,把我氣得将他按在地上暴打。

    不過,我還是會擔心挨罵,便趕緊用一種名叫“不可飲”的藥膏擦拭他頭上的數個腫包。

     姐姐們卻是很疼愛我。

    大姊已經去世了,二姊嫁人了,底下的兩位姐姐也都各自離家,在不同的女校讀書。

    由于我們村子沒有通火車,為了往返離村子有好幾公裡遠的能通火車的某城,夏天必須搭馬車,冬天則要坐雪橇。

    更困難的是春天融雪以及秋天既下雨又飄雪時,這時除了走路,就别無他法了。

    姐姐們坐雪橇會暈,所以放寒假時,仍然走路回來。

    我每次都在樽前堆滿木材的地方望着她們回來。

    盡管天已完全暗了下來,可道路在銀裝素裹之下,依然十分亮堂。

    不久,姐姐們提着燈的一閃一閃的身影便從鄰村的樹林陰暗處顯現了,我便立刻大叫一聲,高興地舉着雙手向她們揮舞。

     較大姐姐的學校所在的城鎮遠比小姐姐的學校所在的城鎮小,所以每次帶回來的禮物也總是比小姐姐的寒酸很多。

    有一次,較大的姐姐紅着臉說:“一點小東西。

    ”接着她便從皮包中取出五六個仙女棒給我。

    記得當時我的心全都揪在了一起。

    家人也都說這個姐姐的姿色不佳。

     較大的姐姐在讀女校之前,一直都和曾祖母二人一起睡在邊間的和室中,所以我一直誤認為她是曾祖母的女兒。

    曾祖母在我小學即将畢業時去世了。

    封棺時,瞥見曾祖母身穿白色和服,又小又僵硬的模樣,我不禁擔心祖母的這般模樣假如長久烙印在眼裡,該怎麼辦? 沒過多久,我也小學畢業了。

    可是家人以我的身體虛弱為由,要将我送到高等小學再讀一年。

    父親說:“等身體養好了,再讓你上中學,而且如果要像你哥哥們一樣到東京讀書,會對你的健康有礙,還是上鄉下的中學吧!”雖然我也并不是那麼想讀中學,可是我依然在作文簿中寫道“身體虛弱,深感遺憾”,借以博取師長的同情。

     當時,我們村子也已實行鄉鎮制聯合辦學。

    那間高等小學正是我們鎮和附近的五六個村共同出資建立的,在距離鎮上兩公裡遠的松林之中。

    我雖然因病經常請假,但卻做了該小學的代表,所以到了這所聚集着各村衆多優秀生的高等小學,心想非得努力争取第一不可了。

    不過,我在那裡依舊很不用功。

    我自認為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是中學生了,在這種驕傲的狀态下,我令那所高等學校覺得很是難堪,也曾在學校有過很多不愉快的事。

    上課時,我多半在畫連載漫畫;下課時,我就刻意用各種聲調,把漫畫的内容講給同學聽,畫有漫畫的筆記本已經堆了五六本。

    有時也會托着下巴,通過窗口望着教室外的景緻,可以傻愣愣地發呆一個小時。

    我坐在靠玻璃窗的位子。

    玻璃窗上,一隻在很久前就被打扁的蒼蠅還黏在上面。

    它剛好在我的視野中,每當我看得出神時,它就會變大,我還以為是雉雞或山鸠。

    有好幾次,我都被它吓了一跳。

    我還和喜歡我的五六名同學一起逃課,躲在松林後方的沼澤岸邊,橫躺在地上,談有關女生們的事,或是一起掀開衣服,互相比較下體少得可憐的陰毛。

     這間學校是男女合校,可是我不曾主動接近女生。

    我的情欲十分強烈,可是拼命壓抑的結果,卻是讓我變得很怕接近女人。

    在此之前,也曾有兩三名女子很愛慕我,可是我總是佯裝不知情。

    從父親的書架上取出入選帝國美術展覽會的畫冊,看着偷藏其中的裸體畫,雙頰發熱;我還讓自己飼養的家兔頻頻媾和,看到雄兔拱起背蜷曲成一團的模樣,心便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不過這些我都忍了下來。

    我是個愛面子的人,所以根本不會把自慰的事告訴任何人。

    我從書上得知它的害處後,便一直想要戒掉這個習慣,卻怎麼也做不到。

    沒過多久,我每天都要走路到離家頗遠的學校上課,或許是拜此所賜,身體也逐漸強壯起來。

    我的額頭邊也長出如米粒般大的痘子,我覺得很丢臉,于是便用一種名為寶丹膏的藥塗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