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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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布萊茲·帕斯卡說,不要指望我們自己找到治愈不幸的靈丹妙藥,而要期待上帝,天命是一種預先決定的永恒之物;命中注定我們的生命隻能用來獻祭,以求死後靈魂離開淫亂的、腐爛的、肉欲的軀體,在天堂裡純潔無瑕——啊,那可愛的軀體,數百萬年來,在這個奇怪的星球上,遭受如此羞辱。

    Lacrimaererum。

    [1]我不明白,因為我在自己身上尋找答案。

    我的軀體那麼粗壯那麼淫蕩!我沒法看透别人的靈魂,這些人的靈魂同樣陷在顫抖虛弱的肉體之中,更别說深刻理解我如何能有效地求助于上帝。

    人們斷言這種情形在我們手中是毫無希望的,我們的手在持久永恒方面毫無建樹,因為它們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可以持續下去的,甚至是握手。

     于是,我想到了那個白膚金發碧眼的德國男孩,在那艘潛水艇裡煎臘肉,他穿着救生帶,站在那裡顫抖着渾身流汗,然而态度和藹地為士兵和軍官準備早飯,他聽見潛水艇艙壁船體的接縫螺栓在嘎吱噼啪作響,很快海水就慢慢滲進來,他的臘肉就像諺語裡所說的豬那樣,從耶稣的手中接過撒旦的解雇通知單,跳進湖裡,即将被加工處理。

    接着,附近傳來一聲深水炸彈的巨大爆炸聲,整個海洋都沖着他的廚房灌了進來,海水在他的周圍漫延,沖走了他的電爐和簡單的早餐;他,一個來自曼海姆的孩子,在冬天早晨的陽光裡,冰柱那麼純潔,狹窄卵石街道旁的音樂廳裡傳來海頓的樂曲,可是現在,啊,海水已經淹到他的脖子處,反正總要窒息而死,他想到了所有這一切:想起了他整個一生。

    這個可愛的白膚金發碧眼的德國比利·巴德[2]正在一個沉沒的密封艙裡被海水嗆死。

    他的眼睛驚恐痛苦地看着“多爾切斯特”号輪船黑色烹調電爐前穿着救生衣的我。

    我沒法忍受這種情景。

     從那一刻起,我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和平主義者。

     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沒想這樣。

    我們兩艘船為什麼就不能在一個小海灣裡相逢,相互說些輕松愉快的打趣話,交換假俘虜呢? 這些微笑的、想從中獲得的撒旦是誰呀?他們是俄國人、美國人、日本人、英國人、法國人還是中國人?托爾斯泰在他最後一部書《天國在你心裡》[3](耶稣的一句語錄)裡說,挑起戰争的計時沙漏突然滿盈的那一天總會到來,這句話不是完全正确嗎?或者有一天,當水鐘擺從和平水桶裡獲得更多水的時候,它會突然傾向和平?所有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 此外,正如我在後面章節要說的那樣,德國人不應該成為我們的“敵人”。

    我說這話是冒着生命危險的。

     于是,光榮說:“好了,孩子,把臘肉煎好,我已經炒好了雞蛋,我們去為一千人供應早餐吧,好讓他們在格陵蘭建造一個空軍基地,他們走的是泥濘路,住的是簡陋木屋,穿的是麥基諾厚呢夾克衫,是啊,自從我離開聖詹姆斯醫院以來,我從未感到這麼愚蠢和悲傷。

    啊,上帝啊,你為什麼抛棄我?” 更讓我不舒心的是,我得洗罐刷鍋拖甲闆,上床睡覺,中午被持大匕首的黑人二廚手喚醒,他叫喚道:“起來,你這個懶漢,你去廚房已經遲到五分鐘啦!” “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 “我有這把刀!” “我在乎這個?” “我要報告船長,說你在廚房裡頂嘴!” “是你先惹人的,不是嗎?”我說。

    天哪,我們都不喜歡對方。

    我去找二副,要求調到甲闆上工作,他們拒絕了。

    我陷在一個鋼鐵的監牢裡,漂浮在北極圈冰冷的海洋裡,最後還成了個奴隸。

     二 日記上說:“一九四二年七月三十日:傍晚,北方突然刮來一股風,吹散了迷霧……一股冰冷的寒風。

    現在我們真正靠近北極了。

    這是離開波士頓的第八天,我們應該走了紐芬蘭和南格陵蘭之間四分之三的路程。

    ”——還沒進入北極圈,但幾天後——“吹來一種奇怪的風,它來自遠方白色的北極,帶着一種沉悶凄涼的信息,它小聲咕哝:‘人類一定不要冒險到我這裡來,因為我冷酷無情,無情無義,就像大海一樣,不會成為人類的朋友、溫暖的燈光。

    我是北極,我隻為自己存在。

    ’但是,在我們的左舷,我們新護航船隻(海軍艦隻已經離開,取而代之的是兩艘全副武裝的拖網漁船)的信号燈光照亮了冰冷刺骨陰郁灰暗的水域,帶來了另一種信息……這是一種溫暖、愛撫和安慰的信息,人類的信息……那美麗的小小的金色燈光,閃爍着人類語言的符号。

    語言的思想,在這裡,在沒有語言的大海胸膛裡……那也是一種溫暖、金色的事實。

    ” 還有:“監獄船!早晨我一邊朝着我的鍋碗瓢勺走去,一邊對自己尖聲喊叫。

    啊,克裡特王子沙巴斯,還有他熟悉的叫喊聲:‘早晨,兄弟們,拿出同情心!’……離船尾大約一千八百英裡……但每兩英尺有一個靈魂。

     “但是今天早晨,我睡意蒙眬地來到甲闆上,在船頭呼吸新鮮空氣,發現自己處在一個迷人的格陵蘭海灣。

    一時間,我幾乎驚呆了,随後陷入了孩子般的驚歎中。

    ”——當然啰,——“愛斯基摩人劃着單人劃子[4]在我們身邊漂過,露着破牙怪怪地微笑着。

    啊,我想起了沃爾夫的那行詩,包含着輝煌的勝利和真理:‘早晨,新的陸地……’因為這是睡眼蒙眬迷迷糊糊的早晨,清新、幹淨、奇怪……這裡是一片新的陸地……孤獨、荒涼的格陵蘭。

    我們經過了一處愛斯基摩人的定居地,一定是地圖上靠近朱利安娜霍布費爾韋爾角的那個定居地。

    美國海員朝愛斯基摩人扔橘子,試圖擊中他們,并且粗魯地大笑——但是,那些小蒙古人隻是癡癡地傻笑,溫和地表示歡迎。

    我的同胞讓我感到尴尬,無地自容,因為我知道,愛斯基摩人是一個偉大堅韌的印第安民族,他們有自己的上帝和神話,他們熟悉這片奇怪土地的所有秘密,他們有道德觀念,有榮譽,而且遠遠勝過我們。

    這個fiord[5]——fiord的意思是懸崖峭壁海峽水道——的兩側是巨大的棕色峭壁,上面覆蓋着某種厚厚的苔藓或者青草或者歐石南,我說不清楚是什麼。

    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北方人[6]稱這片土地為綠色的土地[7]

    這些懸崖峭壁絕對令人陶醉……宛如孩子夢中的懸崖,瓦格納音樂的靈魂就在這裡……恢宏的,要塞般的,陡峭的;融化的冰雪所形成的一條條河床日積月累磨出了相當驚人的一條條裂縫;這些懸崖從綠色的峽灣水域中聳起,直插淡藍色的雲霄,氣勢恢宏美妙絕倫……” 等等等等。

    我不想用所有這些與格陵蘭有關的描述來煩擾讀者。

     三 我們繼續向北,進入了一個在冰島北端緯度以北大約隻有一百英裡的小海灣,我們駛了進去,來到一個空軍基地,隻要說明這一點就夠了。

    工人們下船去工作了,推土機從“多爾切斯特”号貨艙的邊門被拖下了輪船,人們拿了鋸子、釘子、錘子、成材、電線、發電機、威士忌酒、月桂油上了岸,開始打造一個巨大的着陸場,場地裡有巨大的臨時棚屋,供每個人居住。

    兩艘海岸警衛隊的小型武裝快艇在夜晚加入了我們,邀請我們上船看電影。

    我的意思是“多爾切斯特”号的海員。

    我們上了他們的艦艇,坐在甲闆上,觀看斯坦利[8]在非洲中部遇見利文斯通,等等。

    我記得我姐姐和母親一直以來是多麼喜歡那部電影中理查德·格林的酒窩。

     随後,我和一位名叫杜克的海員上了岸,借口說想去建築工人的大食堂吃飯,不過,我們的确在那裡就餐了,但是随後出發去攀登附近一處高高的多石山。

    我們成功登頂了。

    他的名字叫韋恩·杜克,一個相貌憔悴枯槁的青年,在哈特勒斯角外水域,他的輪船被魚雷擊中,他的脖子上有着炸彈爆炸時被碎片劃傷的痕迹。

    他是個随和的人,但眼神裡依然有着悲劇造成的失魂落魄,我懷疑他還能不能忘卻他在救生筏度過的那七十二個小時,還能不能忘記他肩上背着的那位肢體殘缺血肉模糊的同伴,他的同伴一陣疼痛難忍,跳離筏子,投入卡羅來納海自盡……于是,一天半夜,黎明時刻,我站在寂靜的甲闆上,凝神眺望,心想:“多麼野蠻貪婪的國家!”嚴寒的黎明在兩邊陡峭的山岩之間顯現,層層精美柔和的光線形成了完美的平行線,從山岩直抵高懸的山崖;這時,我聽見格陵蘭身着白色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