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燈
些燭光閃爍得多麼歡樂!”演到這兒,正廳裡又有人哭泣了,可是夏綠蒂的眼眶裡沒有一滴淚水。

    她苦惱地想道,孩子們不會這樣傻,那人一定是個非常年輕的自由戰士,才能這樣描寫孩子的天真。

     演員們憑借他們受過訓練的嗓子和受人喜愛的個性帶來的威望唱出那些警句,在她聽來,既不總是非常美妙,也不十分确切;演出中顯示的種種熱情和技巧,她也感到缺乏生活經驗和知識,要他們表演綠色原野上的騎士生活,也許不是那麼容易勝任的吧。

    戲中有一大段激昂慷慨的獨白,在她的腦際萦回,沒法丢開,她再三品味,把底下的戲文也忘記聽下去了,漏掉了一些情節;甚至離開戲院後,她仍感到不滿足,腦子裡還在想它。

    事情就是這樣,有人把不顧一切的大膽加以贊美,稱之為高貴的性格,也有人的判斷比較成熟些,不贊成把魯莽大膽稱為高貴,一種過分偉大的人類決心。

    有人大膽地用狂妄的手法襲擊一切有價值的甚至神聖的事物,就有人立刻吹捧他是一位英雄,稱他偉大,把他歸屬于曆史明星之列。

    但是,這不是英雄,那位作者借了演員的嘴這樣說了出來。

    人類的界限,如與地獄接壤的,很容易跨越,這是一種冒險行為,隻消有通常的惡劣行徑就可以歸屬于這一類。

    另外一種界限,與天堂接壤的,隻有具有最高尚的靈魂和純潔的言行才能飛越。

    ——這樣的話,一切多美妙,不過,包廂裡的那位孤獨的客人感到,那位作家和志願軍的狙擊手以他的兩種界限,對道德領域的地形隻有微弱的不成熟的概念。

    她想,人類的界限可能不是兩條線,而是一條線,在這條界線後面,可能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或者既是天堂,又是地獄。

    越過這個界限的偉大品性可能隻有一個,善與惡混合在一起,對于這一點,那位沒有經驗的戰士詩人懂得不多,正像孩子們不太懂得那種驚人的智慧和精緻的感覺一樣。

    當然,或許他是懂得這些事情的,隻是認為屬于詩的領域,而把孩子們作為令人感動的小傻瓜,還認為人類存在着兩種界限。

    這是一出富有才華的劇作,不過,它的才華,隻是在于創作一部适合舞台演出能為觀衆普遍接受的作品,至于人類的界限,不論是哪一個界限,這位詩人還一次也沒有跨越。

    是啊,年輕一代的作家,不管他們的技巧多麼高明,内容總是相當貧乏的,老一輩的偉大作家根本不用害怕他們。

     當她正在沉思,對劇情表示反對意見時,幕布在一片鼓掌聲中最後一次落下了,觀衆起身離開,歌德宅邸的仆人重新露面了,他恭敬地站在她的身旁,把她的鬥篷披在她的肩頭上。

     “哦,卡爾,”她說(他已經告訴她他名叫卡爾),“真是一出好戲。

    我非常欣賞。

    ” “大人聽到後會感到高興的,”他回答,他的聲音是那種每天都能聽到的平凡樸質的聲音,她在上層社會裡逗留一段時間以後重新聽到這種實事求是的聲音,使她理解到她的吹毛求疵是有原因的,多半是為了抵消那種和美妙的事物接觸後容易感染到的情緒,這是一種與日常生活脫節的高傲的帶點兒傷感的情緒。

    人們抱着遺憾的心情向它告别,樓下正廳裡那些觀衆站着不走,持續不斷地鼓掌,表明了這一點。

    他們并不是對演員們表現出多大感激的心情,毋甯說這是一種手段,借此可以延長一點時間緊緊抓住那美妙的東西,然後才垂下雙手,無可奈何地回到日常平凡的生活中去。

    夏綠蒂戴着帽子和圍巾,盡管那位仆人等待着,她也是在包廂的前排繼續站了幾分鐘,戴着絲質露指手套的兩手不住地鼓掌。

    然後跟随着卡爾,卡爾已重新戴上他那頂帶有玫瑰花飾的圓筒形禮帽,在前面引路,走下了樓梯。

    她從黑暗中望着光亮處,然而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并不是筆直地望出去,而是斜斜地向上面望——表明她對這出悲劇是多麼贊賞,雖然她不贊成那種兩個界限的理論。

     戲院大門前已停放着那輛四座馬車,車篷也已掀起,高高的車夫座位兩邊都挂着一盞燈,車夫坐在上面,那雙翻口長筒靴蹬着傾斜的踏腳闆。

    他向夏綠蒂敬禮,仆人扶着她上車,小心翼翼地把毯子蓋在她的膝上,關上車門,在外面輕輕一跳,跳到車夫身旁坐下。

    馬車夫呼嘯一聲,馬匹拉着車輛向前滾滾馳去。

     馬車内部寬敞舒适——這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它曾在長距離的旅途上奔馳,出入于波希米亞的森林,奔馳在萊茵河和美因河地區。

    車内的裝飾布是深藍色的,顯得華麗典雅,角落裡安放着一支蠟燭,裝在防風玻璃罩裡,甚至還配備着書寫用具:在夏綠蒂上車坐下的那一邊,一隻皮袋子裡插着一疊紙和一支鉛筆。

     她安靜地坐在她的角落裡,兩手交叉地擱在小手包上。

    馬車内部和車夫座位之間隔着一個小小的窗口,用一塊屏幕遮住,那兩盞燈火的光透過屏幕灑下若明若暗、閃爍不定的光亮,在這樣的光線下,她察覺她上車後就在靠車門這一邊坐下倒是挺合适的,因為車内不像包廂裡那樣隻有她孤零零一人。

    歌德正坐在她的身旁。

     她沒有吃驚。

    在這一類事情上她是并不吃驚的。

    她隻是稍稍朝角落裡挪動一下,稍稍往邊上坐,她在微微閃爍着的光亮中望着她的鄰座,傾聽着。

     他穿着一件寬大的外衣,領口向上翻起,露出紅色的襯裡。

    一頂帽子擱在懷裡,用手拿着。

    堅毅的額頭底下長着一雙烏黑的眼睛,一頭天神般的頭發這次沒有撲粉,差不多還像年輕人一樣呈現棕色,隻是有點兒稀疏,他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帶着開玩笑似的表情向她望去。

     “晚上好,我親愛的!”他說,以前他曾經用這同一個聲音向她這位已訂了婚的姑娘誦讀奧西恩和克洛普施托克的詩歌。

    “今天晚上我本該陪您看戲,坐在您的身旁,但我不得不放棄這個打算,這些日子裡我也一直沒有露面,然而在您享受了藝術的樂趣以後,就不願意放棄陪伴您回家的機會。

    ” “您太客氣了,歌德閣下,”她回答,“您這個打算以及您為我作出的驚奇的安排,使我感到莫大的快樂,表明在我們兩人的心靈中存在着某種和諧融洽,如果在一個偉大人物和一個渺小的婦女之間可以這樣談話的話。

    它向我表明,要是在最近一次很有啟發性的相聚以後我們的分别成為最後的永别,你可能也會感到不滿意,甚至感到悲傷,如果我們沒有另一次會面,我的确準備把它看作最後的永别,隻要它能夠給這個故事添上一個勉強可以彌補的結尾。

    ” “一個段落,”她聽見他在角落裡說,“分别是一個段落。

    重逢是一個短短的章節,一個片斷。

    ”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歌德,”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聽得正确,但是我并不驚奇,你也不會驚奇——幹脆說吧,我是決不會向那個小女人[4]退讓的,你最近曾在絢麗的美因河畔和她一起做詩,你那可憐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