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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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客人宣布。

     “親愛的朋友們,請大家入座吧,”他說。

    于是,他走到綠蒂和小綠蒂的跟前,用一種民間舞蹈的優美的姿勢攜着她們兩人的手,領頭向那稱為“黃廳”的旁邊的房間走去,今天的宴席設在這個房間裡,因為再遠一些的小餐室擺不下十六個人的席位。

     對于現在接待賓客的這個房間來說,“廳”這個名稱是過分誇張了,雖然它比剛才大家離開的那個房間寬敞些。

    房裡也擺着兩尊巨大的白色頭像:一尊是安蒂諾斯[8],表現出憂郁之美,還有一尊是朱庇特。

    牆上裝飾着一組神話題材的彩色銅版雕刻和一幅提香[9]的《上天之愛》的臨摹品。

    從敞開的房門,可以看到其他房間的情景,其中從房間狹小一邊的房門望出去的景色特别誘人,一間擺着胸像的廳堂,一座常春藤纏繞的陽台,以及通往花園的台階。

    餐桌布置得十分雅緻,超過了中産階級的排場,鋪着漂亮的織錦台布,擺着鮮花、銀質的分枝燭台和金邊的瓷器,每套餐具放着三隻不同式樣的玻璃杯。

    一個穿号衣的小夥子和一個女仆在旁邊伺候,她是個農村姑娘,雙頰紅潤潤的,戴着帽子,穿着緊身馬甲、鼓起的白袖子和一件自家剪裁的厚裙子。

     歌德坐在長桌子一邊的中間,在夏綠蒂和她的妹妹之間,他們的左右兩邊是宮廷大臣基姆斯和邁爾教授,在他們的旁邊,一邊是邁爾夫人,一邊是裡默爾夫人。

    因為男人太多,奧古斯特沒法完全按照男女間隔的原則安排座位。

    他讓礦務監督坐在他父親的對面,不得不請裡默爾博士成為礦務監督的右鄰,再由年輕的小綠蒂和裡默爾做伴。

    維爾納的左面,和夏綠蒂面對面的,坐着庫德雷夫人,她邊上的位子,由裡德爾博士和基姆斯夫人就座。

    斯特凡·許策先生和總建築師分坐在桌子的狹窄的兩端。

     當大家入座時,已經上了湯,整整一圈擱在桌子上,這是一盆濃湯,湯裡是骨髓肉丸子。

    屋主人用一種宗教儀式的動作在湯盆上扯碎他的面包。

    他坐着時的神氣比他站着或走動時要好多了,也輕松自在得多了;在大家的眼裡,他似乎比筆直地站着時要高大些。

    也許這是他的地位造成的,他作為宴會的主人和一家之主,使他顯得愉快舒暢:他自己似乎也感覺到這些因素。

    他的大眼睛閃耀着淘氣的眼光,對那些仍默不作聲的客人環顧了一周,正像他用扯碎面包的動作開始這頓宴席一樣,他似乎也想由他自己來打開談話的局面,于是,他以從容不迫的神情、清晰的發言、抑揚的聲調和一個在德國北方成長的德國南方人的口音向在座的人發言道: “親愛的朋友們,我們要感謝老天爺,賜給我們值得高興的機會,使我們能歡聚一堂,讓我們享受這頓簡陋的然而精心調制的飯菜吧!” 說完後,他開始使用他的湯匙,大家也都跟着他行動起來,對于他這段簡短的精彩的發言,彼此交換着眼光,點點頭,發出熱情的微笑,——似乎在表示:“有什麼辦法?他總是說得再精彩也沒有了。

    ” 夏綠蒂坐在馥郁的科隆香水氣味的包圍之中,這個香味是她左鄰的那位先生散發出來的,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根據裡默爾的說法,“馥郁的香氣”透露出神仙降臨。

    她睡夢似地幻想起來,想到這科隆香水的氣味,雖然清香撲鼻,原來卻是所謂神仙氣味的平凡的現實。

    同時,作為一名家庭主婦,不得不承認這骨髓肉丸子的确是“精心調制”的:用料精緻,又松又軟。

    在這段時間裡,她整個身心處在緊張的期待之中,她的期望不符合某種規矩,然而她始終沒有放棄過要毅然不顧這些清規戒律的念頭。

    看到她的鄰座,這次宴會的主持人,這會兒的神态顯得更舒坦,更輕松,她那難以言傳的期望變得更強烈了——然而,由于不能不遵循禮儀的安排,她隻能坐在他的身旁,而不是坐在他的對面,她的期望受到了挫折,在她的内心裡,她多麼渴望要和他面面相對,如果這樣,那有多好,他看懂她這身打扮的含義的機會就會大大地增加,那是她這種努力的手段呀!在她從旁邊心神不定地等待他發言的當兒,對于流露着喜悅眼光的維爾納的座位十分羨慕,她感到,要是面對面地聆聽他的說話,那有多美!可是,這位宴會的主人在喝了幾匙濃湯後,并沒有特地轉過臉來對着她,而是籠統地對着所有客人發言:他面前放着兩瓶擱在銀托子裡的酒(桌子的兩端也都放着兩瓶同樣的酒),他一瓶接一瓶地拿在手裡,微微傾側着,看它們的牌子。

     “我看,”他說,“我的兒子倒是不甘落後,給我們端上了兩瓶值得贊賞的美酒佳釀,這瓶本國的土産足以和那瓶法國貨媲美。

    我們就遵照我們古老的習慣,自斟自酌吧——比起由仆人殷勤伺候、講究繁文缛節、杯子遞來遞去的斟酒方式要高明得多,那一套我可受不了。

    我們的辦法是多麼自在,你願意在你的杯子裡斟多少就斟多少。

    我的女士們,你們認為怎麼樣?還有你,親愛的礦務監督,紅酒還是白酒?我覺得:先嘗嘗我們家鄉的葡萄酒,再試試這瓶法國貨,然後對付這些烤肉,或者,先拿這一瓶暖暖肚子墊墊底怎麼樣?我願意為它打保票——這種一八〇八年釀制的拉菲特[10]比較和潤,不會使你頭腦發昏的,拿我自己來說吧,我可不願意賭神發咒地說我以後不會碰它,——不過這種一八一一年皮斯波特爾出産的‘金點子’[11]也的确很有勁,隻要你一旦上了瘾,很可能使你偏愛它,不想再找其他嗜好了。

    我們親愛的德國人是個怪僻的民族,他們老是喜歡給自己的先知先覺者找麻煩,正像猶太人對待他們的先知那樣,隻有他們的酒倒是上帝賜給他們的最尊貴的禮物。

    ” 維爾納感到驚訝,直瞪瞪地對着他笑。

    可是腦袋尖尖、眼皮沉重、蓄着一頭灰白的鬈發的基姆斯回答道:“閣下忘了給這些糟糕的德國人記下一筆功勞,是他們生了你呀。

    ” 由左面的邁爾和斜對面的裡默爾帶頭發出的一片贊美的歡笑聲,表明他們耳朵裡聽進去的是屋主人的講話,而不是他們鄰座的高論。

     歌德也笑了,他沒有張開嘴巴,也許為了不讓牙齒露出來。

     “我們就把它看作是一種還過得去的特點吧,”他說。

    然後,他詢問夏綠蒂,她想喝些什麼。

     “我不習慣喝酒,”她回答。

    “我一喝酒,頭腦就會昏沉沉的,隻是為了友誼,勉強呷幾口。

    我倒是喜歡喝一點那邊的那種泉水。

    ”她朝擺在桌子上的一隻水瓶點了點頭。

    “那是什麼水?” “噢,我的埃格爾礦泉水,”歌德回答。

    “你有這種愛好,對你的好處可大啦,我家裡缺少不了這種泉水,在我嘗到過的世間一切不含酒精的飲料之中,要數這一種最好。

    我給你倒一點吧,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請你也嘗一嘗這種金色的美酒——還有一個條件,不要把不同的酒混在一起,也不要把水摻在你的酒裡,這是一種很壞的習慣。

    ”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照料倒水斟酒,在桌子的一頭和桌子的另一面,由他的兒子和裡德爾博士承辦這種差使。

    這時換了一道菜,端上來的是一盆放在貝殼裡的蘑菇雜碎爆魚片,夏綠蒂雖然缺少食欲,也不得不斷定這道菜的味道十分鮮美。

    她充滿了鑽研的熱忱,默默地對這道菜的各個方面仔細觀察一番,發現這種高明的烹饪技術的确引人入勝,她把它歸因于屋主人的要求,特别是她觀察到奧古斯特的幾乎是焦急的眼光,探詢似地望着宴會的主人,捉摸他對菜肴是不是滿意,這副眼光,她不但現在看到,以後也一再出現。

    他的眼睛跟他父親的眼睛很相似,隻是多了點兒甜滋滋的憂郁神色,而那種洞察秋毫的眼力,他卻少得多了。

    宴席上隻有歌德要了兩客貝殼,不過這第二客他差不多連動也沒有動。

    對于下一道菜,他也有同樣的表現,正像俗話所說,眼睛比胃口還大;那是一道鮮美的裡脊肉,配上色香味俱佳的蔬菜,裝在長長的淺底盤裡,他在自己的盆裡堆得滿極了,最後有一半吃剩。

    他還大口大口地喝酒,喝着那種萊茵葡萄酒和波爾多紅葡萄酒,他斟酒的方式,跟他剛才扯碎面包的姿勢一樣,有點兒像宗教儀式,不過他多半是給自己斟的。

    那瓶皮斯波特爾很快就得調換一瓶了。

    随着宴會的進程,他那本來黑黝黝的臉色與滿頭白發之間的對比,顯得格外鮮明了。

     當他斟酒的時候,那隻握住瓶頸的手,露出在鑲着褶邊的袖口外面,短短的指甲修剪得很得體,手寬大有力,握酒瓶的姿勢顯示出富有教養,優美文雅,夏綠蒂在這種時刻一再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打量它。

    他連續地給她斟上埃格爾礦泉水,一面繼續談話,他的聲調緩慢深沉,一點不單調,發音特别清晰,隻是不時地拖着鄉音,把末尾的輔音吃掉了。

    他講述他第一次嘗到這種對身體有益的泉水的經過,說他每年由所謂“弗蘭岑斯多夫運酒車”把泉水給他運到魏瑪來;在過去幾年裡,他不再到波希米亞溫泉浴場去,就在家裡飲用泉水進行有規則的治療。

    他說話時微露笑容,嘴唇的翕動十分逗人,也許由于他這種異常精确和清晰的談吐,以及不自覺地吐露出高瞻遠矚、洞察一切的論調,宴席上的人都歡喜傾聽他的談論,在整個宴會的時間裡,客人之間的談話稀稀落落,零零星星,隻要他一開口,全桌的注意力就轉移到這位屋主人的身上。

    他對這種情況簡直沒法阻止,最多隻能壓低聲音,徑直地隻對他的一位鄰座談話;可是即使這樣,大家也對他側耳傾聽。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宮廷大臣基姆斯為德國人民說上幾句好話後,他開始像密談似的跟夏綠蒂談起話來了。

    他談到她右面鄰座那位賓客的人品和長處:一位為國家建立了巨大功勳的人物,一位超群出衆的經濟專家,他全心全意地為宮廷總管的職務操心,然而卻是缪斯女神的朋友,戲劇的行家,熱愛這門藝術,在這一年成立的宮廷劇院管理委員會擔任委員,發揮無比寶貴的作用。

    看來,要不是他向她問起她自己對戲劇的态度,他差不多是要避開她,把話題引到基姆斯的身上去了,他猜想她會利用在這兒停留的機會,對魏瑪劇院的成就形成自己的看法。

    要是她想看戲的話,他自己的包廂可以供她随意享用。

    她再三向他道謝,回答說:她個人對喜劇一向十分喜愛,不過在她的圈子裡,還沒有對戲劇産生巨大的興趣,即使是漢諾威劇院,也沒有激發起人們在這方面的愛好,再加她家務繁忙,所以,她對這種娛樂有點兒陌生。

    她願意見識一下由他親自培訓的著名魏瑪劇院的演出,她不但會非常喜歡它,而且一定得益匪淺。

     她用相當低的聲音向他叙說這番話,他的頭側向她的盤子,傾聽着,點點頭表示了解,她一面講述,一面心不在焉地撕碎着自己的面包,他用無名指把散落下來的面包屑細心地聚攏起來,堆成整整齊齊的一小堆,使她感到很窘。

    他一再邀請她使用他的包廂,還希望,如果情況許可的話,陪她觀看沃爾夫[12]主演的《華倫斯坦》[13],這是非常精彩的演出,曾經使很多外地來客歎為觀止。

    接着,他說有趣的是,席勒的作品和桌子上的礦泉好像雙重紐帶,把他帶到了波希米亞的埃格爾的古老城堡上,華倫斯坦的一些最傑出的追随者就是在那兒被殺死的;作為建築物,他對這座城堡感到極大的興趣。

    于是,他開始描述起它來,他的頭擡了起來,不再靠近夏綠蒂的盤子,他那壓低了的親切的聲音也提高了,全桌的人重新聽清楚他的說話。

    他描述道,所謂“黑塔”,從以前的吊橋上可以看到,是一座宏偉的建築物,它的石頭也許産自卡默爾山。

    這句話,他是對着礦務監督說的,一面以内行的神氣朝他點了點頭。

    他又說,這些石頭經過能工巧匠的雕琢,又這樣巧妙地堆疊,能夠最有成效地抵擋氣候的侵蝕,它們差不多具有埃爾博根地區某些松散的礦石的形狀。

    談起這種形狀類似的情況時,他就說到他有一次到波希米亞旅行,在從埃格爾到利本施泰因的旅途中發現了一種礦石(談到這兒,他精神抖擻,眼睛也發亮了),所以,吸引他到那兒去的,不僅僅是那座引人入勝的騎士城堡,還有與卡默爾山遙遙相對的普拉滕山,它巍然高聳,在地質學上很有研究價值。

     他談到上那兒去的道路的情況,談得興緻勃勃,妙趣橫生。

    路面糟透了,到處坑坑窪窪,可以跌斷你的脖子,東一個、西一個的大窟窿裡積滿了水,有的還很深,和他同車的遊伴是一位當地的官員,一路上提心吊膽,吓得不得了,表面上是為了他——這位講故事人——的安全,實際上是為了自己,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

    他不得不再三安定他的心,向他指出,馬車夫的本領高強,精通他自己這一行業務,要是拿破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讓他做他的私人馬車夫的。

    遇到大窟窿,他小心地在它的中間馳過去——這是避免翻車的最好的辦法。

     他繼續講道:“我們就這樣,用緩慢的步子,颠簸地向那繼續上升的道路馳去,突然,我看見路旁的泥土上有一樣什麼東西,使我不禁停下來,小心地跨下車子,走近去察看個究竟。

    ‘唷,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唷,你怎麼來到這兒的?’我問,你們知道從爛泥裡對着我閃閃發光的是什麼呀?一顆孿生晶體長石!” “真了不起!”維爾納接口說。

    夏綠蒂心中暗暗猜度,而且差不多也這樣希望:也許在座的人中間隻有他真正知道什麼是孿生晶體長石;看來人人都對講話人巧遇大自然的奇迹感到莫大的喜悅,情不自禁地露出不尋常的舉動,因為他講得如此生動,活龍活現,尤其是對他的發現表現出由衷的驚訝,甚至高興地向它問話:“唷,你怎麼來到這兒的?”這一切都使人入迷,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呀——竟然你呀我呀的對一塊石頭談起話來,它産生了如此新奇、如此動人的神話故事般的魅力,所以并不是隻有礦務監督才聽得津津有味。

    夏綠蒂也同樣神情緊張地望着講話人和聽衆們,看到各人的臉上都流露着愛和喜悅,例如在裡默爾的臉上,這些表情和他那一貫挂在臉上的怨天尤人的神氣奇怪地混雜在一起;在奧古斯特的臉上也是這樣,是呀,她甚至在小綠蒂的臉上也看到這樣的表情,尤其突出的是,竟然在邁爾的向來幹巴巴、死闆闆的臉上也出現了;他的身體越過艾瑪莉·裡德爾的席位,向講話人俯了過去,豎起耳朵聽他的說話,看到這樣一副深情的情景,淚水不禁湧上她的眼眶,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最使她感到遺憾的是,她少女時代的朋友同她短短地私下交談了幾句後,就頻頻把談話轉向全體在座的人——一部分是由于他們心中都希望這樣,還有一部分原因,夏綠蒂自己也心中明白,是由于“規矩”。

    然而,對于他們這一種富有特色的喜悅,她不禁抱有同感,也許可以說,這位當家人的家長式的獨白确實令人神往。

    一個古老的口頭傳說和模糊的記憶浮上她的心頭,徘徊不去。

    這是“路德的桌邊漫談”,她想道。

    她保衛着這個印象,不讓相貌上的種種差異破壞這一印象。

     他又吃又喝,不時地斟酒,有時身體後仰,兩手交叉地擱在自己的餐巾上。

    他繼續談着,多半說得很緩慢,音調低沉,有意識地斟酌着字句,不過有時比較随便,聲音加快,兩手也非常輕松地揮動起來,姿勢優美動人。

    這些舉動提醒了夏綠蒂,他是習慣于和演員們談論舞台藝術,鑒賞它的戲劇效果的。

    當他的嘴巴翕動時,兩道明亮而親切的目光擁抱着在座的人,眼角奇怪地陷了下去——然而并不總是給人舒服的印象:他的嘴唇有時似乎不由自主地扭歪了,毫不雅觀,看了令人難受,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本來正在對他的高談闊論擊節贊賞,一下子變成同情和不安。

    不過,這種别扭的現象多半很快就消失了,他那模樣優美的嘴巴的動作又充滿了魅力,顯得親切動人,使人不由感到,把“神仙的美味佳肴”這個荷馬式的修飾詞用來形容他的談吐是多麼貼切,一點也不誇張,雖然還從來沒有人把它應用到現實生活中來。

     他繼續談到波希米亞,談到弗蘭岑礦泉和埃格爾,談到它那峽谷的美景,他描繪了他參加過的一次教會舉辦的豐收感恩節的情景,一隊隊火槍手、行會會員和粗犷的莊稼漢,拿着五顔六色的旌旗,由身穿錦繡法衣、手執聖物的教士帶領,從大教堂出發,經過圓形廣場。

    談到這兒,他降低了聲音,撅起了嘴唇,露出一種預兆不祥的表情,帶點兒嘲弄的神氣,像一個大人向孩子講述吓人故事似的,談起這座著名的城市在一個血腥之夜的經曆,那是中世紀後期的某一年,居民們像痙攣發作似的突然屠殺猶太人,這件事在古老的史冊上是有記載的。

    當時埃格爾有很多以色列的子孫,居住在一些劃歸他們住的街巷裡,在那兒,他們有一座遠近聞名的猶太會堂和一所高等猶太學校,這是德意志境内唯一的這樣一所學校。

    一天,有一個赤腳僧侶在講台上宣講耶稣的受難,他顯然能說會道,口才超群,把受難經過描繪得淋漓盡緻,激起聽衆最大的憐憫和悲痛,他把猶太人說成是萬惡之源,在這種憤懑氣氛的煽動下,一個士兵聽了宣講後激憤極了,不顧一切地跳上高高的講台,一把抓住了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難像,高聲狂叫:“是基督徒的,跟我來!”朝聽衆們快要燃燒起來的怒火上投進了一點火星。

    他們跟着他,出了教堂,形形色色的暴徒加入了行列,于是在猶太人聚居區開始一場空前未有的謀殺和搶劫:不幸的居民們被拖進他們的兩條大街之間的一條狹狹的小巷裡,在那兒被屠殺了,鮮血流淌得像一條小河,直到今天,這條小巷仍被稱作“謀殺胡同”。

    在這一場大屠殺中,隻有一個猶太人活了下來,他爬上一座煙囪,躲藏在裡面,才保全了性命。

    等到秩序恢複以後,這座悔罪的城市——它受到當時的統治者羅馬皇帝卡爾四世的嚴厲懲罰——莊嚴地承認這位幸存者是個埃格爾公民。

     “一名埃格爾公民!”講故事的人嚷道。

    “所以啰,事情就是這樣,他得到了了不起的補償。

    看來他已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失去了财産,失掉了所有的朋友、親戚和整個社會,更不要說那躲在煙囪裡的那種煙熏火燎、令人窒息的可怕的經曆了。

    他精赤條條、兩手空空地站在那兒,不過現在已是一名埃格爾公民,到頭來還為之感到自豪。

    你們懂得什麼是人嗎?就是像他們這種樣子。

    一時沖動,聽任欲念的驅使,幹出最殘酷的事情來,等到頭腦冷靜以後,就做出些悔過的慷慨大方的姿态,自以為贖了罪而洋洋自得——這是多麼可笑,又令人感動。

    因為,這在集體之中簡直不能說是行動,而隻能說是偶然事件,最好把這些事件看作是難以預測的自然現象,具有時代的特征,如果有人出來糾正錯誤,哪怕為時過晚,哪怕事先本來可以預防,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在我們這個例子上,出面做這件好事的是那位羅馬皇帝,他盡可能的挽救人類的名譽,派人調查這個醜惡的事件,正式對當時的市政當局罰了一筆罰金。

    ” 講述這樣殘忍的事件,能夠實事求是地給予平心靜氣的評論,沒有人能比得上他了,因此,夏綠蒂覺得,如果要在餐桌上談論這一類事件,也許應該像這樣談論才行。

    談到關于猶太人的性格和遭遇這個話題時,他耽擱了一會兒,傾聽基姆斯、庫德雷以及機靈的邁爾這些客人投來的一個又一個評論,細細咀嚼它們的含義。

    他态度冷靜,不帶偏見地對這個值得注意的民族的特性發表意見,用一種帶有敬意的稍稍有趣的口吻談論他們。

    他說,猶太人是悲怆的民族,但不是英雄的民族,他們的悠久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