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承人成為與人格格不入的人,使他似乎成了個敵視新的國家精神的人……” “你是太顧慮重重了,宮廷顧問先生。

    我看,在完成這樣的天然助手的任務時,何必去操心這些傷腦筋的想法呢?你現在不也在宮廷劇院的領導班子裡幫忙嗎?” “是這樣。

    現在是太需要我從中斡旋了。

    您沒法想象父親在這項似乎很愉快的職務中遇上多少煩惱。

    那些演員,那些劇作家,多麼狂妄自大,又多麼愚蠢,我還要指出,還有那些觀衆呢。

    至于宮廷裡的人物,他們往往異想天開,提出種種要求,其中最糟糕的人物,既和宮廷有關系,又是戲劇圈子裡的人,請原諒,我是指那位漂亮的雅格曼,那位馮·海根多夫夫人,她對大公的影響總是能夠超過我父親的影響。

    總之,關系很複雜。

    至于就父親本人,我不得不承認,他從來就不是個穩定不變的人,——在這個領域裡和其他方面一樣,都是如此。

    每年,在戲劇季節期間,他總是會缺席好幾個星期,他外出旅行去了,上溫泉療養地,根本不為演出操心,不論過去或現在,他對于劇院總是奇怪地變換着感情,有時熱心,有時冷漠,有時熱愛它,有時輕視它。

    ——請您相信我,他根本不是個搞劇院工作的人,凡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沒法和演員們搞好關系。

    要和他們這類人關系融洽,不管你的地位比他們高多少,你的血管裡必須流着和他們一樣的血才行,父親當然絕對不可能……夠了!我不願意談它了,連想也不願意想這件事。

    至于母親,那就不同了,她知道戲班子裡那些人的腔調,她在他們中間有朋友,男的女的都有,我從小經常和他們待在一起。

    于是,我和母親不得不成為他和戲班子之間的緩沖工具,居間調停。

    不久,他找了宮廷總監辦公室的一位官員做他的助手和代表,就是那位宮廷顧問基姆斯,他們兩人又接納了另外幾人,以便更好地保護他們自己,于是,形成了一個聯合管理機構,現在,在大公國政府的領導下,它成為宮廷劇院管理處,它的成員,除父親外,有基姆斯,克魯澤顧問,以及埃德林伯爵。

    ” “埃德林伯爵?不就是娶摩爾達維亞公主為妻的那一位?” “哦,我看,您真是消息靈通。

    不過,請相信我,父親經常擋着其他三人的道。

    這似乎有點滑稽可笑——他們是處在一位權威的壓力之下,對這位權威,他們總是願意順從,如果他們沒有察覺這位權威太懂得施展壓力的話。

    他往往裝作自己年齡太大,幹不了。

    他會巴不得放棄不幹——的确,他總是非常需要自由,需要隐居獨處——不過他又不願完全放棄它。

    于是産生了把我接納進去的想法。

    這是大公殿下親自提出的。

    ‘讓奧古斯特進去吧,’他對我父親說,‘這樣,你可以仍舊照管它,又可以不打擾你,老朋友!’” “大公叫他‘老朋友’?” “是的,他這樣稱呼。

    ” “那歌德怎樣稱呼他呢?” “他說‘仁慈的主上’和‘體貼下情的尊貴的殿下’。

    這是沒有必要的,大公有時候為此嘲笑他。

    不過,我心裡想,這可以和類似的情況聯系起來看,雖然這是個不合适的聯系,但也許您會感興趣:就是母親總是稱呼父親為‘您’,他卻總是用‘你’來稱呼她。

    ” 夏綠蒂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你告訴了我一個不尋常的細節。

    它令人奇怪,但是也使人感動,不過,歸根到底,它是可以理解的。

    好吧,不要讓我忘了祝賀你的新的任命和職務。

    ” “我的處境将會有點兒微妙,”他指出,“我和理事會其他幾位先生在年齡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異,而我将要在他們中間代表那位很有自知之明的權威。

    ” “我深信,憑你的機智和處世的手腕,能夠駕禦這種局面的。

    ” “您真是非常善良。

    您願意聽我一一列舉我的職務嗎?” “我非常樂意傾聽。

    ” “有大量的信件往來要我去處理,而這些事情,不是像他那樣身份崇高的人适宜于去做的,譬如,要和那些令人惡心的私有翻印版本進行鬥争,它們正在跟我們的二十卷全集競争。

    還有,父親從祖母處繼承了一筆錢,包括在法蘭克福的财産,這筆遺産必須付稅,現在,他希望榮耀地獲準減免這項稅款。

    如果他放棄他的法蘭克福市民的身份,把資金轉移到魏瑪,他就得交付多達三千古爾登[28],要是他們不放過他的話,真是活見鬼,現在,他正在向該市提出申請,要求豁免這筆稅金——考慮到他的傳記中的美妙的描寫剛剛給這個城市帶來了榮譽。

    當然,他将會放棄市民的權利,不過,他已經給他出生的城市帶來不朽的榮譽。

    他本人當然不能為此誇耀自己,也不便提起;他把事情托付給我,由我通信交涉。

    這需要耐心,需要機靈,很傷腦筋。

    他們怎樣回答我的呢?或者說,他們是怎樣回答他的呢?——我不過是他的代表罷了。

    城市當局對我們說,豁免稅款等于是剝奪法蘭克福其他市民的利益。

    您對此怎麼說呢?這不是一幅法律的諷刺畫嗎?我幸虧沒有當面去交涉,我對這樣的答複說不準是要謹慎對待還是以禮相待。

    事情還在繼續進行中,不過還看不到結果。

    我在我的申辯中将會保持耐心,又要堅持不懈,除非我不但獲得印刷的特權,又特準免稅,那我将不會感到滿足。

    父親的收入和他的天才并不相稱。

    當然,目前的收入還是不小的。

    出版商科塔為了出版他的全集付了一萬六千塔勒,這至少是筆相當不差的數目。

    不過,像父親這樣有地位有聲望的人,應該特别看待,凡是對人類作出非凡貢獻的人,人類也應該給予他相稱的報酬,最偉大的人也應該是最富的人。

    在英國……” “親愛的宮廷顧問先生,我是個務實的女人,憑我多年作為家庭主婦的資格,我對你的熱誠隻能表示贊美。

    不過,假使我們能夠在天才人物的貢獻和他得到的那些經濟報酬之間建立一個真正适當的關系,——目前還辦不到——那麼,受到他饋贈的那些人的漂亮辭藻也就成為多餘的了。

    ” “我承認這兩者是不相稱的。

    人們并不喜歡看到偉大人物的舉止表現得像他們自己的舉止一樣,他們要求天才人物對人世間的利益應該漠不關心,高傲地不屑一顧。

    這種崇拜偉人的癖好,在我看來是既愚蠢,又自私。

    我自小就和偉大人物生活在一起,我從來沒有發現天才人物有着那種态度,恰恰相反,他們既有高超的才智,也有高超的商業意識。

    席勒的頭腦裡總是在盤算着金錢。

    父親倒并不是這樣,或許因為他的才智不是那麼高入雲霄,或許因為他不太需要金錢。

    不過,當《赫爾曼與窦綠苔》獲得巨大成功,廣為流傳時,父親對席勒說,他應該按照這同樣的情調寫一部劇本,它一定會在舞台上獲得成功,并給他帶來大量金錢的,而且作者也根本不用特别對它認真看待。

    ” “不用認真?” “不用認真。

    席勒馬上動手書寫這樣的東西,我父親鼓勵着他。

    不過沒有取得什麼成果。

    ” “那是因為他沒有認真對待。

    ” “可能是吧。

    不過,不久後我謄錄一封給科塔的信,信中說,他應該利用目前的愛國熱情,推動《赫爾曼與窦綠苔》這本書的銷售,這是一部與時代非常協調的詩篇。

    ” “歌德的一封信?”夏綠蒂沉默了片刻。

    “這就表明,”她接着強調說,“有人背後說他遠離時代精神,可見這種說法是多麼錯誤。

    ” “哼,時代精神,”奧古斯特輕蔑地回答。

    “父親既不是遠離時代精神,也不是它的戰士或奴隸。

    他高高地在它的上面站着,向下俯視着它,他甚至能夠用商業利益的眼光看待它。

    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超越了個人的、暫時的、民族的觀念,而上升到永恒的、全人類的、普遍适用的境界了——這也就是克洛普施托克們、赫爾德們以及畢格爾們沒法跟得上他的地方。

    不過,和那些想象自己遠遠超越了時代甚至超越了永恒的人相比較,他們的情況不比這些人糟,我指的是那些浪漫主義者,新基督徒,新愛國狂熱分子,他們全都自以為超越了父親,代表着智力領域中的最新事物,而父親對此甚至并不了解。

    在公衆中間有一些蠢驢也是這麼想。

    不過,世間還有什麼東西能夠比這種所謂時代精神更可悲的嗎?它竟然企圖戰勝永恒,戰勝經典。

    您可以确信,父親暗暗地關心着,雖然外表上他似乎并不注意這些侮辱。

    當然,他的智慧和尊嚴不會讓他自己卷進文學界的争吵中去。

    但是私下裡他進行了報複,在現在也在将來,不僅為了對手和時代精神,也為了他自己高尚的舉止。

    您瞧,他對那些被他寬容地稱為‘好人中的多數’的人,他從來不樂意地去冒犯他們,也不想去搞亂他們的頭腦。

    不過,暗地裡,他總是和公衆心目中的偉大的得體者表現得不一樣——不是順從和退讓,而是自由和大膽,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我要向您說明:在人們眼裡,他是個國務大臣,是個朝廷命官,其實他是勇敢的化身。

    為什麼不是呢?要是他不具有敢作敢為的才能和愛好,他怎麼會冒着風險寫出《維特》、《塔索》、《邁斯特》以及所有别的小說和出人意料的作品來?我時常聽到他說,人們稱之為‘天才’的這個東西實際上僅僅包含在這意義之中。

    他總是保持着一個秘密的檔案,收藏着奇奇怪怪的作品,在《浮士德》、《漢斯·武斯特的婚禮》和《流浪的猶太人》寫作開始時,這個檔案就和它們形影不離。

    甚至在今天,他仍缺不了這樣一隻‘寶貝袋’,袋裡藏滿了形形色色大膽的甚至唐突的材料,譬如說吧,我看到一篇《日記》,是按照意大利樣式寫成的,漂亮地混雜着色情、道德,還有,恕我直言,還有猥亵。

    我保管着這一切,後世可能依賴我的照管才見到它們。

    的确,它們非得依靠我照管不可,因為靠父親是不太靠得住的。

    他對手稿的漫不經心是難以置信的,似乎丢掉了它們他也毫不在乎。

    經常有這種情況,如果我不阻止的話,他會把手頭唯一的樣品不留底稿就寄往斯圖加特去了。

    所以,我不得不照管這些東西,保存它們:那些沒有出版過的,那些不預備出版的;那些私人文件,關于他那親愛的德國人的真面目的描述,那些辯論,那些在宗教、政治和藝術方面反對論敵以及反對時代蠢人的諷刺作品……” “真是位忠誠的好兒子,”夏綠蒂說,“認識你真叫我高興,親愛的奧古斯特,而且有着比我所知道的更多的原因。

    我是一個上了年歲的婦女,一個母親,不能不被這種高尚的孝順情操深深感動,這種父子之間牢不可破的關系抵擋着無禮的批評。

    對于這種情操,任何贊美和感謝都是不夠的……” “我不配這樣的贊美,”宮廷顧問回答。

    “我對我父親能夠做些什麼呢?我是個平凡的人,喜歡做些實際的事,我既沒有多大才智,又缺少學問,不能給他足夠的幫助。

    實際上,我和他并不很一緻。

    我從内心中對他忠誠,為他的利益服務,這是我至少能夠做的,為此而受到贊美使我感到慚愧。

    我們敬愛的馮·席勒夫人以她的仁慈和好意也經常使我臉紅,因為我在文學方面和她有着相同的愛好——我堅持對歌德和席勒忠誠似乎是一種功績,不僅僅是個人的自豪,讓别的年輕人去接受新的風尚吧。

    ” “這些新風尚我簡直一竅不通,”夏綠蒂說,“而且,由于我這樣一把年紀,看來會被這些新事物關在門外了,沒法了解它們了。

    這些虔誠的畫家和怪誕的作家——好吧,反正我不知道他們,我也不感到有什麼損失,有一點我倒很明确:他們的作品不能與我那時代創作的那些征服世界的作品相匹敵。

    雖然,人們可能會說,他們不需要去和那些老一輩的偉大人物相比,以便超過他們——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制造謬論的人,我認為新的事物是表達了當前的時代,所以,它們是更直接、更幸運地向青年們說話,向這些時代的孩子們說話。

    重要的事情就是幸運。

    ” “問題是在什麼地方找到幸運,這也是重要的。

    有些人是憑着傲氣、榮譽感和責任感尋找它,而且找到了它。

    ”奧古斯特回答。

     “好,真了不起。

    然而經驗告訴我,一種憑責任和為他人服務的生活往往形成嚴厲的脾氣,讓人不易親近。

    你似乎很歡喜馮·席勒夫人,是一種友誼和信賴的關系嗎?” “我不會自我吹噓這一種友善的關系,它不是由于我的品性,而是由于我的見解。

    ” “哦,它們當然是互相有關聯的。

    我感到有點兒妒忌,因為我發現我已占有母親般的地位,對此我有點要求。

    請原諒我,如果我提出這母親般的要求的話,你在比席勒的遺孀更接近你的年齡的那些人中間,是否有其他朋友和知己?” 她說這句話時,身體向他俯了過去。

    奧古斯特望着她,他的眼睛裡混雜着感激和羞怯的神情。

    這是一種憂郁的、溫柔的眼光。

     “這樣的人不是那麼容易獲得的,”他回答。

    “我們剛才已經提到,在我的這一代人中間,存在着種種不同的觀點和抱負,他們妨礙真正的友誼,而且總是導緻尴尬的局面,甚至沒有克制,我認為克制才是我正當的态度。

    我發現,有一句拉丁格言最最适合我們所生活的時代:‘勝利的事業,使上帝喜歡,失敗的事業,使加圖[29]喜歡。

    ’我承認這兩句詩曾經長久地打動了我同情的心弦。

    這裡面,理智從盲目的命運的抉擇中保持了它的尊嚴,這是世間最少見的,對勝利事業的可恥的不忠誠,對成功者屈膝投降,這是普遍的态度,它比世間任何東西更刺痛我的心。

    喲,人類啊!為了你們靈魂的奴顔婢膝,時代已給了我們教誨,使我們感受到多大的鄙視。

    三年前,在一八一三年的夏天,我們曾經催促父親到特普萊茨去。

    我住在德累斯頓,當時在法國軍隊占領之下。

    居民慶祝拿破侖的生日,他們的窗口上燈火通明,燃放着焰火。

    可是,還在不久前四月份的時候,這類燈火和穿着潔白衣裳的少女們曾經向普魯士和俄國的帝王們緻敬。

    風向标隻是重新轉了個身……真是太可憐了!要是一個年輕人目睹德國君侯們的背信棄義,看到著名的法國元帥們在他們的皇帝遭遇危難時棄而不顧的背叛行為,那他怎麼能保持對人類的信念呢……” “我的朋友,我們對于那些沒法改變的事物難道要感到憤怒?難道因為人們的行為——人們對待别人,好像對方根本不是人類似的,因此我們也就抛棄了對人類的信念?忠誠是好事,跟着功成名就的人後面跑則并不美妙。

    不過,像拿破侖這樣的人物,他的挺立或跌倒是根據他是否成功而定。

    你還非常年輕,我為你提出一個母親般的願望,但願你以偉大的父親作為行動的榜樣。

    他高興地慶祝萊比錫戰役,那時他在萊茵河或在美因河那兒,而且對于那麼大膽地從深淵中冒起、最後仍不得不落到深淵中去的那件事,也是這樣看待。

    ” “可是他不許我上戰場反抗那個在深淵中的人物。

    還有,讓我向您補充一下,他在這樣做的時候,向我表示了一個父親的敬意;因為我知道那一類青年,他們幹這種事正合适,他們投了進去,我從心底裡瞧不起他們——這些普魯士道德社團[30]中的纨袴子弟,這些狂熱的蠢驢,這些沒有頭腦的家夥,活像一群漂亮的木偶,他們那套莫名其妙的學生腔真叫我受不了,每次聽到,都使我憤怒得渾身發抖……” “我的朋友,我不介入這個時代有争議的政治問題。

    不過,我要向你坦白承認,你的話畢竟使我感到憂傷。

    或許我應該像席勒夫人那樣感到高興,看到你和我們上了年紀的人接近,可是,聽到這個時代的讨厭的政治使你孤立于年齡相仿的青年,使你和同一代人隔離,這确實使我痛苦,使我震驚。

    ” “不過,”奧古斯特回答,“政治本身畢竟不是孤立的東西,它在許多方面與一個人的觀點、信仰和信念不可分割。

    它在一切事物中都是一個因素,它與道德、美學以及文藝和哲學等方面都有聯系。

    當政治隻存在于它自己狹小的世界中時,除了精于此道的行家,說着它的行話以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什麼是政治的時候,那些時候是幸福的。

    在這些假定為非政治的時期——我把它們稱為政治蟄伏時期——是可能去愛好美的東西而獨立于政治之外,即使這樣,它繼續默默地聯系着。

    遺憾的是,我們的命運不是這樣,不是生活在這樣一種溫和的寬容的時代。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發出尖銳的冷酷無情的目光的時代,它打破了政治的内涵,使一切東西、一切美的事物、一切人都受到它的影響。

    我确信由此産生了很多痛苦,遭受很多損失,産生了很多痛苦的離别。

    ” “你是說,你本人對這種痛苦的離别不是不熟悉的吧?” “也許是吧,”年輕的歌德沉默了片刻後回答,目光朝下,望着自己擺動着的靴尖。

     “你是否願意像一個兒子對他的母親那樣把情況給我說一說?” “由于您的仁慈,使我說出了大概的情況,現在,我為什麼不該也把細節談談?我認識一位青年,他比我稍稍大幾歲,我非常樂意他做我的朋友。

    他名叫阿尼姆,阿興姆·馮·阿尼姆[31],普魯士貴族出身,是個出色的小夥子,有着騎士般的熱情,還有那快樂的形象,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至今沒有忘卻,即使間隔了很長時間才重新見到他。

    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哥廷根,當時我還是個孩子,陪伴父親到那兒去。

    他是一位大學生,那天傍晚我們到達時,他在街上向我的父親歡呼,想引起我們的注意。

    當然,這給我們留下最生動、最愉快的印象,我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永遠不會忘記它,不論是在睡夢中或者醒着時,都是如此。

     “四年後,他來到了魏瑪,這時,他在詩歌王國裡不再是個無名之輩了。

    他的興趣是沉湎在浪漫主義和古老的德意志作品上,有着某種感情充溢的機智,當他在海德爾堡時,他和克萊門斯·勃倫塔諾[32]在一起,收集了一些民歌珍品,編輯并出版了一本名叫《男孩的魔角》的集子。

    這本集子受到讀者的歡迎,人們懷着激動的感謝的心情閱讀它,隻要想到它是多麼接近于時代的潮流,也就不足為奇了。

    那位作者訪問了我的父親,父親對他和他夥伴作出的充滿魅力的貢獻給予衷心的贊美,我們兩個年輕人也就結成了好友。

    那幾個星期真使人愉快。

    我從來不曾像當時那樣那麼樂意作為我父親的兒子,這個優點彌補了我在年齡、教育和成就方面的欠缺,赢得了他的注意、敬重和友誼。

    那是冬天。

    他對一切體育活動都很精通,比我内行得多,隻有一項運動除外,他可以向我學習,就是他從來沒有穿過溜冰鞋,我可以教他溜冰,這使我感到非常高興,在這活潑敏捷的運動中度過的時刻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刻,在這些時刻裡,我勝過了這位令人欽佩的朋友,能夠指導他——坦白地說,我不可能期望在将來有比它更幸福的時刻。

     “當我再一次遇見阿尼姆時,三年已經過去了——這一次是在海德爾堡,我是在一八〇八年到那兒去學習法律的。

    我已被介紹給一些傑出的富于文藝修養的人物,特别是那位著名的研究荷馬有專長的學者約翰·海因裡希·福斯[33],他是我父親自耶拿的那段日子起就結識的朋友,他的兒子海因裡希曾經代替裡默爾博士擔任過我們的家庭教師。

    我要承認,我對這位年輕的福斯并不怎麼喜歡,他崇拜我的父親,把他當偶像看待,這與其說是赢得了我的心,毋甯說是使我感到讨厭;我不得不把這一種性格稱之為一種既熱情、又無聊的混合體。

    他的嘴唇上有病痛,即使當我在海德爾堡的那個時候,已妨礙他講課,也使他的說話不是那麼動人。

    他的父親是歐丁學校的校長,《露易絲》一詩的作者,又是一個古怪的混合型的性格,一位田園詩人,同時又是一位論戰家。

    他天性随和,喜歡家居,得到一位最能幹的妻子和家庭主婦的關懷、體貼和悉心照料,但是在學術方面,在文學和公共事務方面,他卻是一隻好鬥的公雞,特别熱衷于筆戰,愛好争辯,隻要發現有什麼事情對抗他那開明的新教教義的立場,反對他那古典的鮮明的人道主義,他就會帶着年輕人一般的憤怒,寫出尖銳的文章,激情地投入戰鬥。

    ——福斯一家和我父親家十分親密友好,當我待在海德爾堡時,那兒成了我的第二個家,我也成了這個家庭的另一個兒子一樣。

     “我到達後不久,在街上出人意外地遇見了我童年時的偶像,那位在那些愉快清新的冬天日子裡的夥伴,這不僅使我高興得吃驚,還懷着某種疑慮和驚駭。

    我也許應該預料到這次相遇,而在内心中估計得到,因為我知道阿尼姆居住在這兒,出版他的《隐士報》,一張富于诙諧機智的報紙,有着一種夢幻般的反世态的觀念,代表着新的浪漫主義一代的聲音。

    實際上,在我的心中,我知道,要重新和他相見的想法是我當初決定到海德爾堡去的第一個内心的想法。

    現在,這位朋友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不禁收縮起來,既感到高興,又感到不知所措,我想我的臉一定是紅一陣,白一陣。

    所有時代的矛盾和派系的沖突像重擔似的壓在我的心頭。

    我十分清楚福斯一家關于德意志和基督教往昔的虔誠美化的狂熱崇拜的想法,而阿尼姆作為這種趨勢的代表越來越顯得突出。

    我也感到,我童年時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那時候我可以自由地在兩個陣營之間移動。

    我這位朋友顯得比過去更漂亮,更英俊了,他和我重逢時表現出的熱誠親切的神情,既使我非常高興,同時又使我心煩意亂。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帶到書商齊默爾那兒去,他在那家書店内有着他的工作桌。

    起初,我向他談了一些關于蓓蒂娜·勃倫塔諾的情況,因為我不久前在法蘭克福的祖母那兒經常見到她,可是,我們的談話很快談不下去了,我痛苦地感到,我一定給了他一個遲鈍的缺少青春活力的印象。

    從他的眼神中,從他的不由自主的搖頭中,很快表明了他的想法,我感到絕望了。

     “我和他握手告别時,試圖借此向他表達我這種絕望的心情,表達我的某些渴望,以及在我童年的心中對他懷有的親切的感情。

    當天晚上,在福斯一家的面前,我禁不住談起我已經和他相遇的事,我發現情況比我預料到的還要糟。

    那位老人正要對‘這些家夥’(他是這樣稱呼他們的)、‘這些青年中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