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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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談到的關于叔本華小姐的談話似乎始終連貫,沒有被打斷。

    其實,從這位小姐的熟練的闊嘴巴裡滔滔不絕地吐出的薩克森口音總共被打斷了兩次:一次是在談話中途,還有一次在談話快結束時,兩次都是被招待員馬格爾打斷的,他顯然由于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他熱切地道歉着,出現在客廳裡,宣告又有人求見。

     第一個是财務署長裡德爾的夫人的女仆,他說她等在樓下,迫切地詢問參議夫人還要停留多久,才到埃斯普拉納德去,他們那兒焦急得不得了,中飯要耽誤了。

    馬格爾向她解釋,“大象旅館”的這位著名的旅客正在接待重要的客人,因此耽誤了到她妹妹家裡去,他馬格爾不便去打擾他們。

    不管馬格爾怎樣解釋都無用,這位女仆一個勁兒地堅持着,迫使他踏上樓來,宣告她的到來,她說她得到嚴格的命令,要“捉住”參議夫人,把她帶回家去,那兒已愈來愈焦急不安,愈來愈急不可耐了。

     夏綠蒂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她的姿态和動作似乎表明她想動身了:“是的,真是不可原諒!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我必須走了!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

    ”可是,令人吃驚的是,她又重新坐了下來,說出了出人預料的話。

     “好了,馬格爾,”她說,“我知道侬也不樂意像這樣突然闖進來打擾我們。

    侬去告訴那位女仆,叫她耐心等候,或者讓她先走——讓她先回去告訴署長夫人,不用等我吃飯,我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後就去,她不用為我焦急,那是不必要的。

    當然,裡德爾一家是焦急不安,誰不是這樣呢?我也是這樣,因為我也鬧不清是幾點鐘了,一切都跟我原先想象的大不相同。

    不過事情就是這樣:我這個人不是屬于我自己的,我必須滿足更高的要求,這比耽誤一頓中飯重要得多了。

    侬去對那位女仆說,我必須讓人給我畫肖像,然後不得不跟裡德爾博士先生談談重要事情,現在,我正在聽這位小姐講話,話還沒有說完,我不能起身離開。

    把一切情況都告訴她,包括對我的那些更高的要求,包括我自己也并不陌生的焦急不安的心情,隻是我必須先把事情安排好,請求他們諒解。

    ” “好的,謝謝,”馬格爾完全理解,他滿意地回答,然後走掉了。

    叔本華小姐的故事正講到兩位年輕姑娘在公園裡發現了那位英雄,然後熱情奔放地向城裡走去。

    這時,那張休息了一會兒的嘴巴又重新講開了。

     當招待員第二次敲門時,她正在對“輕騎兵的妻子”和《親合力》大發議論。

    他這次敲門,比上一次敲得更堅決,他踏進來時,臉部表情表明,這次打斷她們的談話是理所當然的,對此他毫不懷疑,也不踟蹰,而是信心十足地宣告: “宮廷顧問馮·歌德先生來訪!” 聽到這一聲通報,雅德蕾從沙發上直跳起來。

    夏綠蒂繼續坐着,倒不是因為她比較鎮定,而是她的兩條腿不聽使喚。

     “說到狼,狼就到!”叔本華小姐嚷道。

    “好心的神道啊,現在怎麼辦呢?馬格爾,不能讓宮廷顧問先生碰見我!你一定得想想辦法,我的好人。

    你得想個什麼法兒領我出去,不讓他看見!我聽憑你小心安排。

    ” “說得有理,小姐,”馬格爾回答,“說得有理。

    我早已估計到大概會有這麼一着,我懂得社交關系中的微妙的地方,我知道,誰也不能說可能會出現什麼情況。

    我已經跟宮廷顧問先生說明,參議夫人眼下正忙着,我請他到樓下的酒吧間去了。

    他拿了一小杯馬德拉[1],我把酒瓶放在他旁邊。

    所以我能夠請女士們從從容容結束你們的談話,然後,在我通知宮廷顧問先生說參議夫人能夠接見他之前,我請求容許我帶領這位小姐隐蔽地通過走廊到大門口去。

    ” 馬格爾肯定這兩位女士會贊成這樣安排,于是他走掉了。

    可是雅德蕾說: “親愛的夫人,我了解目前這一刻的重要意義。

    兒子來了——就是說,從父親那兒帶來了信息。

    他,那位最最有關系的人,也已經知道您的到達,——不可能是其他原因,這是個引起巨大轟動的消息,要知道,魏瑪的法瑪[2]是一個撩起裙子奔走如飛的女神。

    他派人看望您來了,他由他的兒子代表,當面向您問候來了,——我深深地感動了,正像我已經被我呈現在您面前的那些事情激動得渾身顫抖一樣,我幾乎無法強忍住眼淚了。

    這種親切的問候跟我的訪問簡直不能相比,它是重要得多,也迫切得多,我不敢設想在您會見這位使者之前能夠請求您繼續聽完我的故事。

    我不能這樣想,最尊敬的夫人,我要告辭了,這将證明……” “留下,我的孩子,”夏綠蒂用明确的口氣回答,“請你重新坐下!”——老太太的兩頰泛上了淡淡的紅暈,溫柔的藍眼睛裡閃爍着熾熱的光,不過,她在沙發裡坐得異乎尋常的挺直,她冷靜沉着,盡力控制自己。

    “讓這位來訪的客人先耐心等一會兒,”她繼續說,“我現在繼續聽你說,這也正是在了解他的事情,我是向來按照事情的次序和順序辦事的。

    請你說下去!你正說到兒子的遺傳問題和愉快的懸而未決……” “說得對!”叔本華小姐想起了話頭,迅速坐了下去。

    “您把這樣一部傑出的作品看作……”她加快了講話的速度,這位雅德爾缪斯用最流暢的節奏和令人難以置信的口才結束她的故事,她滔滔不絕地說着,隻有在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才喘了口氣,幾乎沒有停頓,隻是在聲調上有起伏。

    她繼續說道: “正是為了這些事,使我聽到您到達的消息後就迫不及待地前來向您訴說。

    我要這樣做。

    正是這個願望,促使我立刻前來見您,向您表示敬意。

    因此,我很對不起莉妮·埃格洛夫斯泰因,我向她隐瞞了自己的打算,把她排除在這次訪問之外。

    最親愛最尊敬的夫人!我談到的奇迹,正是我希望您完成的奇迹。

    如果,像我所說的,老天爺在最後一刻會進行幹預,把一項壓迫着我靈魂的反常而危險的結合阻止掉了,那麼,在我看來,老天爺可能是通過您來完成它,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您引到這兒來的。

    在幾分鐘内,您将見到這位兒子,我猜想在幾小時内,您将見到那位偉大的父親。

    您可以運用您的影響,可以告誡他,您可以這樣做!本來您很可能成為奧古斯特的母親,——您沒有,因為您的光輝的生活曆程走向了另外一條道路,是您要駛向另一條航程的。

    早先驅使您這麼做的清醒的意識決定了正确和合适的道路,現在,把這種健全的理智也帶到這兒來發揮作用吧!請您救救奧蒂麗!她可以是您的女兒,她似乎就是您的女兒,她今天正處在危險中,而您早先曾用深思熟慮、令人崇敬的理智逃脫了這一種危險。

    做這位和您青年時代相似的人的媽媽吧,因為她就是這樣,她正被人愛着——被一個兒子,通過一個兒子愛着。

    保護這位被那父親稱呼為‘小人兒’的姑娘吧——請您保護她,就像您曾經對待那位父親那樣,免得她成為一種魅力的犧牲品,我對這種魅力是說不出的提心吊膽!您憑自己的智慧選擇的那位男子漢已經長逝了,成為奧古斯特的母親的那位婦女也已經不在了。

    現在,您獨個兒面對那位父親,面對那個可能是您兒子的小夥子,面對那個可能是您女兒的小寶貝。

    您的話将和一位母親說的話相似——請您說幾句話,反對這種錯誤的毀滅性的結合吧!這是我的請求,我祈禱着……” “我的好孩子!”夏綠蒂說。

    “你要求我做的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啊?你怎麼會要我進行幹預?當我傾聽你的故事時,我的感情波瀾起伏,也确實懷着最濃烈的興趣,不過,我沒有想到這樣的托付,更沒有想到這樣的要求竟和它有聯系。

    我給弄糊塗了——不僅由于你的請求,還由于你提出的方式。

    你會把我陷入尴尬的糾葛中的……你要我負起責任,你要使我這個老婆子看到自己回複到過去的我……你似乎要向我提出,随着樞密顧問夫人的逝世,我和那位一輩子沒有再見過面的偉大人物的關系已經完全改變了——在這種情況下,他會讓我對他的兒子運用母親的權利……你得承認,這個想法是多麼荒謬,多麼令人震驚!看來你可能認為,似乎我這次旅行……也許我誤解你了。

    請你原諒!今天出現的種種現象和努力使我感到厭倦,而且,你知道,還有更多的會接踵而來。

    再見,我的孩子,衷心感謝你傳達了這麼動人的信息!千萬不要以為這樣告别意味着拒絕!你講話時,我是全神貫注地聽着的,這就向你表明,傾聽你的,并非是一對冷漠的耳朵。

    或許我有機會提出忠告,進行幫助。

    你會明白,在我接到我正在等待中的那位使者的信息之前,我是無法知道我是不是處在能夠為你效勞的地位上……” 她繼續坐着,帶着親切友好的微笑向雅德蕾伸出手去,雅德蕾跳起身來向她行了個屈膝禮。

    當雅德蕾俯身在她伸出的手上印上一個表示敬意的親吻時,她的頭顱又在這年輕姑娘上面顫動不已,兩人都非常激動。

    然後,雅德蕾走了。

    夏綠蒂獨個兒低頭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足足有好幾分鐘,直到馬格爾又走進來通報: “宮廷顧問馮·歌德先生到!” 奧古斯特踏了進來,他那雙褐色的、差不多擠在—起的眼睛對準了夏綠蒂,露出好奇的目光,不過帶着羞怯的微笑。

    她也帶着急切的神情望着他,但試圖用微笑來掩飾。

    她的心要跳到喉嚨口了,兩頰火辣辣地發燙,這可能是由于過分緊張的緣故,不過,在一個友好的旁觀者看來,那個情景無疑有點兒可笑,同時也很動人。

    當然啰,六十三歲的年紀幾乎不會成為這樣一個女學生了。

    他也已二十七歲了——比那時候的那一位還要大四歲。

    在她亂糟糟的頭腦裡,似乎僅僅是這四年的歲月把她和那個夏天的年輕歌德分隔開了。

    這個想法當然是荒謬的——已經是四十四年了。

    對她來說,這是長長的歲月,整整一輩子,多麼漫長,單調,然而是那麼活躍、那麼富足的生活,——富足,那是說子女衆多,十一次辛苦的妊娠期,十一張嬰兒的小床,十一段用奶汁哺乳的時期,有兩次乳房白白地脹滿了乳汁,那兩個哺乳的嬰兒太嬌弱了,不得不歸還給大地。

    然後是寡婦和德高望重的主婦生涯,這已經有十六個年頭了,失去了她的配偶,失去了孩子們的爸爸,這位爸爸在她之前投進了死神的懷抱,使她身旁的位子空了出來。

    ——這是她空閑的時期,不再忙于生育,忙于家務,不再為比過去更強的現實生活操勞,為它牽腸挂肚。

    現在她有的是時間,有時間思索,有時間回憶,去思索生活中一切沒有實現的“假設”,去領略她的另一個身份,那個非世俗的,精神世界的,不是實際的,與她作為母親的身份毫無關系,然而卻成了傳奇,成了意義深遠的象征,在人們的思想和想象中年複一年地發揮着愈來愈大的作用,比起在它誕生的時代裡,開拓着更廣闊的天地和令人激動的想象力…… 啊,時間!——而我們,是它的孩子啊!我們在它的中間凋謝,倒了下來,可是生命和青春在任何時候始終挺立着。

    生命總是年輕的,青春總是充溢着活力,當我們凋謝時,它們陪伴在我們身旁。

    然而,有那麼一段時間,它仍是我們的,又屬于青春,我們仍舊能夠看到青春,親吻它那沒有皺紋的前額,這是我們自己的青春的重現,它已經在我們的心中誕生……現在,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她生的,不過她很可能生育了他,自從提出異議的那個人去世以來,自從她自己身旁的位子,還有那位父親(早先的那個年輕人)身旁的位子也空出以來,這是個不時出現的想法。

    她兩眼打量着他,打量着另一位結出的果實,她用批判的嫉妒的眼光端詳他的身材,看看她自己是不是會更好地把他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看起來,那位女郎的作品是相當出色的。

    他有着魁偉的外貌,幾乎很漂亮,要是你要這麼說的話。

    他的相貌是不是和克裡斯蒂安娜相像?可是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位與歌德同床共寝的情侶。

    或許,他那逐漸發胖的趨勢是從她那兒得來的,按照他的年齡,他是太粗壯了,雖然他的身高使它勉強保持勻稱:那位父親在她那個時代比較修長——那個逝去的時代,用來打扮男孩的衣服和方式是和這個時代完全不同的,它更拘泥于形式,蜷縮的頭發上撲着粉,脖子後面的辮子上扣了個蝴蝶結,襯衫的領口敞開着,顯得既随便,又灑脫。

    然而眼前呢,這位小夥子并沒有在頭發上撲粉,他留着自然的革命後的發型,蓬亂的褐色鬈發蓋住了半個前額,和鬈曲的絡腮胡子連成一片,尖角的襯衫領子高高聳起,年輕而柔軟的下巴躺在領子裡面,莊嚴得幾乎令人發笑。

    的确,眼前這小夥子系着個高高的領結,充塞在領子的開口處,顯得更莊重,更潇灑,甚至更官氣十足,他穿一件褐色的外衣,前面敞開着,這是時髦的風尚。

    衣服的肩頭墊起,一隻衣袖上佩着一塊服喪的黑紗,衣服很合身,妥帖地裹住了相當肥胖的身體。

    他站立着,文雅地收攏起胳膊肘,手裡捧着大禮帽,帽子的底部朝上。

    這種無懈可擊的儀表絲毫沒有越出常規的痕迹,似乎要抵消或消除某種不太合乎禮儀的東西,從市民階層的觀點來看,這并不是無可指責的,雖然也許很優美。

    他的眼睛,又溫柔,又憂郁,可以說是有着叫人受不了的濕潤潤的光亮。

    那是一雙愛神的眼睛,當他向大公夫人呈上生日獻詩時曾鬧得滿城風雨,這一雙私生子的眼睛…… 這雙眼睛是深褐色的,和歌德本人的十分相似,它們緊緊地靠近在一起,帶點兒不拘小節的神情,使她一下子感到,奧古斯特和他的父親是多麼相像,這個感覺是在小夥子走進來的幾秒鐘内就形成的,他向她鞠躬,朝她走去。

    他們的相似之處使人驚異,簡直很難一一仔細分辨:額頭很低,鼻子缺少鈎形,嘴巴較小,有點像女人的嘴,然而無論如何不會認錯——舉止腼腆,染上一點兒憂傷的神色,仿佛意識到有點被貶低了,的确還帶點抱歉的神态。

    還有身體的姿勢也是不會弄錯的:肩膀後仰,軀幹挺胸凸肚,如果不是出于模仿,便是真正體質上的遺傳。

    夏綠蒂深深地感動了。

    她看見,在她的面前,生命試圖有所變化地再複制一個生命,雖然不太完善;就在目前,就在現在,這種使人引起多少回憶的現象,這種與早先一位相匹敵的生命聯系着青春,聯系着現實,使這位老太太非常激動,當克裡斯蒂安娜的兒子對着她的手俯下身子時——從他身上發出一股酒和科隆香水的氣味——她的呼吸變成急促的抑制着的抽咽。

     她突然想起,以目前的形象站在她面前的青年有着貴族身份。

     “馮·歌德先生,”她說,“歡迎你!我非常珍惜你的關懷,我剛到魏瑪,立刻認識了我青年時代的一位親愛的朋友的兒子,真是十分高興。

    ” “感謝您友好的接待,”他回答,帶着合乎常規的微笑,露出他那有點兒太小的潔白的年輕人的牙齒。

    “我是從我父親那裡來。

    他已收到您非常令人愉快的短簡,他更樂意派我前來,由我親自對您來到我們這個城市表示歡迎,而不是給您寫信回複。

    參議夫人,他說您的光臨無疑将使這裡高度的活躍。

    ” 她很感動,有點昏昏沉沉,露出了笑容。

     “噢,”她說,“從一個厭倦人世的老婦人這裡,這樣的期望未免太高了,我們尊敬的樞密顧問身體好嗎?”她繼續說,朝一張她和裡默爾都坐過的椅子指了指。

    奧古斯特拿起椅子,拘謹地靠近她坐下。

     “謝謝您的關懷,”他說,“還好。

    我們必須感到滿意。

    總的說來,他的情況不差。

    當然,要始終小心,要預防,總是時好時壞,容易得病,非常需要保持情況穩定。

    ——現在,容許我探問一下,參議夫人一路上來怎麼樣?沒有發生什麼意外?這裡住宿還滿意嗎?我父親聽到您的情況後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我聽說,您是來探望令妹,高貴的裡德爾署長夫人。

    這将會在這個家庭裡産生最衷心的喜悅,它的一家之主很受上司的器重,也得到下屬普遍的尊敬。

    我和署長先生不論在公務上或私人交往中都保持最純真的關系,這使我感到光榮。

    ” 夏綠蒂發現他的表達方式既老氣橫秋,又矯揉造作。

    那句“高度的活躍”已經夠少見的了,而“最衷心的喜悅”和“最純真的關系”也不禁使她啞然失笑。

    裡默爾可能說出這一類話來,可是出自一位年輕小夥子之口,聽起來格外别扭,他的迂腐死闆顯得很古怪。

    她感到,他的說話方式顯而易見是學來的,當然他自己并不絲毫發覺有什麼裝模作樣。

    她的臉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幾下,不過她相信,他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他遠遠不會想到有什麼發笑的理由。

    她不禁把他言語的僵硬和莊重同她剛剛得知的有關他的情況作了對比,這些消息都是從叔本華小姐的那張濕潤潤的闊嘴巴裡吐出來的。

    她想到他嗜酒若命,想到輕騎兵的妻子,想到那一次他被拘留的事情,還有裡默爾由于忍受不了他的粗魯而離去。

    她一定還想到,自從那次志願軍事件發生以後,他因受到保護而産生的困難的社會地位,想到被壓制下去的關于他的怯懦和毫不英勇的指責,最主要的,她想到他對奧蒂麗,那位“小人兒”,那位秀麗的金發女郎的朦胧的戀情,——這種愛情,現在,在她看來,同他這種特别的表達自己的方式并不矛盾,而是有着直接的廣泛的聯系。

    然而,在同時,又同她自己,同老邁的夏綠蒂有關,或者說,同她自己更廣闊的普遍的形象有關,這确實使她心頭不能平靜,也使目前的情況複雜化了,使她混淆了兩種性格。

    兒子的性格和情人的性格,雖然兒子自始至終還是兒子,就是說:他的一舉一動和他的父親相似。

    “我的上帝!”夏綠蒂想,望着他相當漂亮的臉,這張臉又是多麼熟悉。

    “我的上帝!”在這無聲的呼喊中,傾注着她的深情,這年輕人在她心中引起了憐憫的柔情,還對他的談話方式感覺可笑。

     她又想起她已經承擔了的囑咐,想起她接受了的懇求,要她設法阻止那一件事情的進行,或是去說服那位“小人兒”放棄這位情人,或是去說服這位情人放棄“小人兒”。

    不過,她自己不想這麼做,而且也沒有這種使命,要她策劃陰謀反對“小人兒”,以便“拯救”她,她覺得這個要求是太過分了——這顯然是“小人兒”本人的事,她應該把輕騎兵的妻子趕走,驅除他的其他不良嗜好,在這個目标上,年邁的夏綠蒂感到,她和“小人兒”完全一緻。

     “宮廷顧問先生,”她說,“我很高興,聽到你和我妹夫這樣兩位能幹的人彼此互相敬重。

    當然,這方面我并不是第一次聽到。

    在書信往來(她不自覺地重複了這個詞,仿佛她要使用她的一種荒謬可笑的說話習慣),在書信往來中,我已經從我妹妹那兒得到信息。

    允許我借此機會對你最近晉升為宮廷财務顧問表示祝賀。

    ” “非常非常感謝。

    ” “當然你是應當受賞,”她繼續說。

    “我聽到很多贊美你的話,稱贊你在為你的大公和國家服務中工作認真細緻。

    我可以說,你是風華正茂,身負重任。

    我還聽說,你除了這一切公務以外,還是你父親的得力助手。

    ” “我很高興,”他回答,“除了擔任其他工作以外,還能幫助我的父親。

    自從他在一八〇一年和一八〇五年兩次患了重病以來,我們至今還能和他待在一起,這真是個奇迹。

    那兩次發病時,我年紀還小,但是我記得那吓人的情景。

    第一次,他染上顔面丹毒,差一點把他帶進了墳墓。

    由于還患了痙攣性咳嗽,使病情複雜化,不讓他躺在床上,怕他在床上會窒息。

    于是,他不得不采取站立的姿勢和病魔戰鬥。

    這次患病,得了後遺症,有很長時間,他的神經嚴重衰弱。

    十一年前,他得了心囊炎,我們有好幾個星期為他的生命擔憂。

    耶拿的施塔克醫生為他治療。

    危險期過去後,病體康複很緩慢,足足經曆了好幾個月,施塔克醫生建議他到意大利旅行一次。

    可是父親宣稱,像他的年齡,再也不可能作出這樣遠行的打算了。

    當時他五十六歲。

    ” “他放棄得太早了。

    ” “您也這麼想?——我們認為他也已經放棄了意大利和萊茵河地區的旅行,雖然去年和前年他在那兒過得很愉快。

    您聽見過他的意外事故嗎?” “沒有!他遭到什麼意外啦?” “哦,他本人沒有什麼。

    這個夏天,自從我母親去世以後……” “親愛的宮廷顧問先生,”她插嘴說,又吃了一驚。

    “這真是個嚴重的無法彌補的損失,我直到此刻仍忍着沒有向你表示我最衷心的慰問——我自己也簡直不懂得為什麼。

    不過,你一定已經注意到一個老朋友的深切的同情——” 他那烏黑溫柔的眼睛向她急速地投去膽怯的眼光,然後又垂下了眼簾。

     “我非常感謝,”他喃喃地說。

     兩人都沉默了,度過了幾秒鐘哀悼的時刻。

     “至少,”她接着說,“這個沉重的打擊對于親愛的樞密顧問的無限寶貴的健康沒有造成嚴重損害吧。

    ” “他自己在她患病的最後的日子裡身體也不太好,”奧古斯特回答。

    “他當時在耶拿,他在那兒工作,當他接到她病情嚴重的消息後,急匆匆趕了回來,可是,她臨終的那天,他因發燒躺在床上。

    您知道嗎?母親是死于痙攣,或者,也許是在痙攣時死去的,一種難以忍受的死亡,連我也不允許走近她,她死的時候,她的女朋友中沒有一個人留在她的身邊。

    裡默爾夫人,恩格斯夫人,符爾皮烏斯夫人,都已經退出了病房。

    那種景象也許不是人們能夠受得了的。

    我們從外面請來了兩位女護士,她在她們的臂彎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是——我幾乎不知道怎樣來表達——簡直像一次困難可怕的女人家的事,像一次流産或死胎分娩,像一次難産死亡。

    這是我的感覺。

    也許是那些痙攣使我産生這種想法,也是由于這個原因,他們不讓我進去。

    至于我父親,他天生多情善感,總是避免讓他看到一切悲傷的令人驚惶失措的場面,必須保護他,不讓他接觸,即使他并沒有卧病在床!連席勒臨終時,他也躺在床上。

    這是他的天性,免得他接觸到死亡和墳墓而傷感,我敢說,這樣做,一部分是出于别人的安排,一部分是出于個人的決心。

    您可知道他的弟兄姐妹中有四人在吃奶的年齡時就夭折了嗎?他活下來了——可以說:他活得最久。

    可是,從童年時代起,他曾經多次瀕臨死亡,有的是在片刻間,有的是持續一段時間。

    我說‘一段時間’,我是指維特時期——”他想起了什麼,神色有點兒迷惘,補充道,“不過,我其實是想到他的身體情況,少年時大咯血,五十多歲時患了重病,此外還患痛風和腎結石,使他年紀輕輕就到波希米亞溫泉療養地療養去了。

    還有一些時候,說不出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