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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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ref="#m22">[22]先生也來了,從威尼斯那些日子起,[23]他已經和他熟識了,這時德農擔任帝國博物館的總監,兼任拿破侖的藝術顧問,就是說:負責掠奪被征服國家裡的藝術品…… 有這個人駐紮在他的家裡,對大師來說是非常惬意的;後來他似乎很願意表明,他在這整個事件中很少受到影響。

    盧登教授——他損失慘重——有一次告訴我,在城市陷落後四個星期,他曾在克内貝爾的家裡遇見他,提起這場巨大的災難時,馮·克内貝爾先生一再驚呼:“可怕!真是可怕!”歌德隻是讷讷地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當盧登問他,在這段恥辱和災難的日子裡他是怎樣度過的,那一位回答:“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一個人從一座堅固的懸崖上向下俯瞰洶湧翻騰的海洋,他對失事的船隻雖然無法給予一點幫助,但是惡浪也不可能觸及他。

    ’——這是某一位古人的話,它甚至給人一種泰然的感覺——”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追憶那位古人的名字。

    盧登當然知道這一句格言,他不想提醒他,克内貝爾盡管剛才情緒激動,卻插嘴說:“盧克萊修!”[24]——“對,對!是盧克萊修!”歌德說,又加了一句:“所以我鎮靜地站在那兒,讓狂暴的喧鬧聲在我的頭頂上掠過。

    ”盧登向我明确地說,當他聽到這些用相當滿意的口氣說出來的字句時,直感到一陣冷顫。

    這種冷冰冰的感覺在這場談話中又襲擊了他好幾次;因為他對祖國的災難和恥辱又發表了一些令人震動的言論,他對祖國的複興抱有神聖的信念,這時,克内貝爾一再高呼:“好極了!完全正确!”歌德卻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于是那位少校在高呼幾聲以後,轉移話題,談論起文學來了。

    盧登不久也就告辭了。

     這個情況,都是這位了不起的人物告訴我的。

    不過,我親耳聽見大師怎樣譴責帕索博士,駁斥了這位中學教師的意見,因為這件事發生在我母親的沙龍裡;那時候我還隻是個小女孩,但是我感到很不滿。

    帕索雄辯地講述着,他懷着滿腔熱忱,傾注着整個心靈,說着激動人心的話,他說,通過古希臘文化的研究,發揚古希臘精神,把它灌輸到至少每一個人的心中去,對于蒙受了奇恥大辱的德意志來說值得效法,就是:鼓舞起為自由、為祖國奮鬥的信心。

    (我要順便指出,像帕索這樣的人,在這位權威人物面前幾次三番坦率地敞開自己的心胸,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想到竟會有人對如此有力、如此符合人心的見解表示反對而應該抛棄它。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位偉大人物根本不同意他們的意見,他們不許可在他面前談論這個問題。

    )——“你聽我說!”這時他說。

    “我自信我也懂得一點古代文化,你認為自由的概念和愛國的意識都是來源于它們,可是這些概念總是處在危險中,随時都會成為可笑的話柄。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竟然帶着冷冷的怨憤口氣說出“可笑的話柄”這個詞來,這是他對這些概念的最嚴厲的嘲笑。

    ——“我們的市民生活,”他繼續說,“跟古代人的生活完全不同,我們同國家的關系也跟他們同國家的關系大不相同。

    德國人不可以把自己關閉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他們必須接納整個世界,以便在世界上發生作用。

    不要敵視地和其他的民族隔絕,而要和全世界友好交往,緻力于社會道德的培育,這才是我們的目标,哪怕以我們天生的情感或權利為代價。

    ”——這最後一句話他是提高了嗓音用命令式的口氣說的,他的食指輕輕拍打着面前的小桌子,繼續說:“抵抗上級,頑固地反對一個勝利者,僅僅因為我們熟悉希臘和拉丁文化,而他對這些東西隻懂一點兒,甚至一竅不通,這是孩子氣,也是趣味不高的表現。

    這是學者的驕氣,這使這個人顯得可笑,也損害了他。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向那非常驚愕地坐着的青年帕索轉過身去,用更為親切然而嚴肅的口氣說:“博士先生,我根本不願傷害你的感情。

    我知道,你的動機是好的。

    可是光有良好和純潔的動機是不夠的。

    一個人也必須看到他的行為可能産生的後果。

    我對你的行為感到驚恐,因為它是某種可怕事件的先兆,雖然它表現得很高尚,很純潔,然而,總有一天,它将被我們德國人以最最愚蠢的方式表現出來,到那時候,你自己呢,要是能夠知道這些蠢事,将會在你的墳墓裡睡不安甯。

    ” 現在您想一想房間裡是一幅什麼景象,普遍的驚惶失措!我媽媽費了很大的勁才使無害的談話繼續進行。

    可是他就是這種樣子,當時他的舉動就是這樣,他用言語和沉默不言傷害了我們最神聖的感情。

    或許我們必須把這一切歸因于他對皇帝拿破侖的敬仰,一八〇八年在埃爾富特,拿破侖曾經那麼令人注目地優待他,授予他榮譽軍團十字勳章,我們偉大的詩人總是明确地把它稱為他最珍愛的勳章。

    在他眼裡,這位皇帝就是天神朱庇特,是維持世界秩序的首腦,在他的萊茵聯盟中的德意志各邦,包括南方古老的真正的德意志地區在内,是新穎的,生氣勃勃,充滿了希望,他一向認為自己的成就很多歸功于法蘭西文化,而在和法蘭西文化的富有成果的交流中,德國的精神生活将會得到發展,取得淨化。

    您一定記得拿破侖曾經迫切地邀請他,是的,曾經要求他,要他搬到巴黎去居住,歌德對此認真考慮了很長時間,還對實際可行的情況進行種種探詢。

    在埃爾富特那次會見之後,他和那位皇帝之間有着個人之間的交誼。

    這位皇帝對他像一個地位相等的人那樣對待,那位大師呢,他可能确信,他不必為了他的精神王國和德意志觀念對另一位感到害怕,拿破侖的天才同他自己的天才并不是敵對的,盡管世界上其他的人在拿破侖面前是那麼心驚膽戰,誠惶誠恐。

     也許您會把它稱之為利己主義的安全感和友誼,不過,我們首先必須承認,這樣一位人物的利己主義不是一件私人的事,而是具有深遠的普遍的影響,其次,難道隻有他一個人獨自堅持他的信念和觀點?當然不是——把我們小小的國土托付給那位可怕的保護者,這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譬如說吧,我們内閣的頭兒,那位尊敬的馮·福格特國務大臣堅持說,拿破侖很快就會把他最後的敵人擊倒在地,到那時候,一個統一的歐洲就可能在他的統治下過着太平日子了。

    我不止一次聽見他當着大家的面親口這麼說,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曾嚴厲譴責一八一三年在普魯士的起義[25],說它要把普魯士變成另一個西班牙[26],違背國王旨意。

    “那個好國王啊!”他嚷道。

    “真是令人惋惜,他為這件事将遭受多大的痛苦,盡管他自己也是無辜的。

    至于我們其餘的人呢,如果我們不願遭到相同的下場,把自己毀滅,我們就需要憑我們的全部智慧。

    謹慎小心,保持冷靜,不偏袒,對拿破侖皇帝表示忠誠。

    ”——就是這一位機靈的有心計的政治家,直到今天還統治着我們。

    大公殿下自己怎麼樣呢?甚至在莫斯科戰役之後,當那位皇帝十分迅速地又建立起新的軍隊時,我們的大公伴随着他,從這兒出發奔馳了一段路程,向易北河進軍,到那兒去擊敗普魯士人和俄國人;還在不久以前,我們還以為普魯士國王會随同拿破侖一起出發打擊那些野蠻人,想不到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他們竟然聯合起來反對他。

    卡爾·奧古斯特從那次騎馬随駕,回來以後,充滿了激情,狂熱地贊美“這位真正不尋常的人物”——他是這樣表示的,在他眼裡,這位皇帝像一位完成上帝使命的人,一位穆罕默德。

     可是在呂策之戰以後發生了萊比錫之戰[27],于是再也聽不到“完成上帝使命”這樣的話了,也不再為這位英雄傾注熱情了,全部熱情都像帕索那樣傾注給自由和祖國了。

    我不得不說,當事态出現不尋常的變化,以及一位在人們心中十分信賴的人物遭遇了不幸時,我發現人們竟然那麼迅速、那麼容易地改變自己的觀點,這不能不使我感到驚訝。

    甚至還有更奇怪、更難理解的事,眼看到一位偉大的傑出人物被事态的發展置于錯誤的地位上,而那些渺小得多、也平庸得多的人物竟然被證實比他更加明白事理。

    歌德曾經一再說:“你們這些好人啊,把你們的鎖鍊晃動得震天響吧;這個人對你們來說是太巨大了!”現在,瞧,鎖鍊已經落下,大公穿上了俄國人的制服,我們把拿破侖趕過萊茵河,而大師充滿同情地稱呼“你們這些好人”的那些人,那些盧登和帕索們,與他相比,作為勝利者和正義事業的支持者,神氣起來了。

    一八一三年,這是盧登戰勝歌德的年份——我們隻能這樣說,不能有别的說法。

    他也帶着羞愧和後悔的心情對此承認,寫下了為柏林節日演出的戲劇《埃皮門尼德斯》,其中寫着這樣的詩句:“我為我悠閑的時光感到羞愧——由于你們的受苦而得到教益——因為從這種苦難中看出——你們比我更偉大。

    ”又有一首詩寫道:“那麼勇敢地從深淵中升起——憑借堅強如鐵的命運——能夠掃蕩半個世界——然而必須重新回到深淵。

    ”——是啊,你們瞧,現在他把他的皇帝,把那位主宰世界的人物送回到深淵中去了——至少在戲劇中是這樣,因為,我相信,私下他還照舊說:“你們這些好人啊!” 現在,他的兒子奧古斯特,奧蒂麗的求愛者,完全仿效他父親的政治态度,他僅僅是他父親的應聲蟲。

    他完全贊成萊茵聯盟,他從中看到德國的統一,看到德意志文化的發展,他對北方和東方的那些野蠻人充滿了蔑視。

    這些看法比起那位年長的歌德來說稍微好些,因為他的性格中有着一股野蠻的成分,我指的是他的放蕩不羁,粗魯,混合着一種傷感的情調,那不是使人感到高雅,卻僅僅覺得抑郁。

    在一八一一年,皇帝向我們魏瑪派來了一位欽差大臣,名叫馮·聖埃格南伯爵,我們不得不說他是個高尚人物,一位人文主義者,很有魅力,非常敬仰歌德,這兩個人很快就非常友好地交往。

    至于奧古斯特,迫不及待地把伯爵的秘書馮·沃爾博克先生作為他的朋友。

    我所以提起這件事,首先讓您看出這年輕人是從什麼地方尋求他的朋友,在1812年12月,拿破侖從莫斯科回來,經過埃爾富特時,就是這位馮·沃爾博克先生向歌德轉達皇帝對他的問候的。

    這件事也使奧古斯特非常高興,因為他經常表現得對這個暴君非常崇拜——我覺得這并不十分适合,因為這種崇拜絲毫沒有精神上的基礎。

    不過,甚至在今天他還保存着一批拿破侖的肖像和遺物,他的父親為他的收藏品添上一枚榮譽軍團十字勳章,因為他父親不能再佩戴它了。

     我們可以這樣說,兩顆跳動得不一樣的心竟然被愛情的紐帶聯結在一起,這的确是罕見的。

    奧古斯特崇拜奧蒂麗,就像他崇拜拿破侖那樣——我不能不使用比較的說法,盡管這樣比較有點不倫不類。

    我既詫異又驚駭地看到,我那可憐可愛的朋友溫柔地傾聽着他笨拙的情話,确信愛神的肆無忌憚的威力,愛神戰勝了見解和觀念,高興得笑容滿面。

    這對她來說,比起他更困難,他可以公開流露自己的信念,她卻隻能把自己的信念埋藏在心裡。

    不過,她并不隐瞞她所說的愛情,她那對這位偉大詩人的兒子充滿矛盾的感傷的感情,她也不需要隐瞞,在我們小小的圈子裡,感情和對感情的崇拜受到最溫存的珍惜,能夠得到普遍的尊重。

    至于我,是她時刻為她擔心的知己,忠實地陪伴着她走過她愛情曆險中的各種階段。

    對于她的母親,她是能夠大膽地向她袒露自己心頭秘密的,因為馮·波格維希夫人自己很久以來有着類似的經曆,所以能夠像女伴之間說悄悄話那樣得知她孩子的秘密。

    她曾經和一位漂亮的埃德林伯爵相愛,他是德國南方人,現在擔任内廷總監兼國務大臣,是她女兒的監護人,開玩笑地說,是她的好爸爸;他是她家的朋友,而且有一天可能比這關系更進一層。

    她希望有這麼一天,這個希望不是沒有基礎的,正等待他發出決定性的話,可是這樣的話卻遲遲未見發出。

    因此愛神給這母女兩人提供了彼此互傾心頭秘密的豐富材料,談談每天的希望和痛苦,談談她們共同處境中的歡樂和失望。

     奧古斯特和奧蒂麗在宮廷裡、劇院裡和他父親的家裡相見,也在很多私人社交場合見面。

    不過,這對情人有時遠離社交場所,而在僻靜的地方相會,歌德和奧蒂麗的祖母在伊爾姆河畔各有一所古老的花園别墅,這給他們提供了兩處既安全又隐蔽的約會去處。

    在這些場合,我總是陪随在我那小心肝的身邊,看到她與他分别時發出幸福的喘息,紅着臉擁抱我,感謝我幫助了她,這真叫我不勝驚訝;因為我不僅作為第三者和監護人,還确信無疑地看到這種聚會是如此枯燥乏味,談話空空洞洞,無話找話說,斷斷續續地談論最近一次舞會,關于宮廷中最新的流言蜚語,一次已經結束的旅行或者正要進行的一次旅行,如此等等,隻有在這小夥子談到他為他父親服務時,氣氛才有點活躍。

    不過奧蒂麗不會承認這類約會使人不舒服,感到枯燥無聊。

    她表現得好像在這些枯燥無味的聚會和散步中找到了貼心人。

    的确,她就是這樣告訴她母親的,或許她在把自己的心情告訴母親時,也從她母親那兒得到信息,根據一切迹象表明,那位伯爵很快就會吐露求愛的言語了。

     事情就是這樣,這時在這可愛的孩子的生活中遇到一次經曆,我說到它的,我的心弦不能不同情地顫動起來,因為在這次經曆中,我們兩人都體會到這個時代的一切美好和偉大之處,賦予了我們個人的使命。

     一八一三年的朝霞出現了。

    在普魯士的大地上發生了壯麗輝煌的事件——愛國者的起義,這種起義戰勝了國王的遲疑不決,建立了志願軍團,國内最優秀的青年們準備抛棄種種舒服的條件和文化生活,成群結隊地參加,他們熱血沸騰,準備為祖國犧牲自己的生命。

    可是,正像我說過的,所有這些壯烈舉動的消息傳到我們這兒後隻出現少數幾聲微弱的回聲。

    然而在我朋友的心靈和她下落不明的父親的領域之間存在着感情的紐帶,這一情況,我已經說過,或許這些确切的消息是通過她那些普魯士的親戚傳到她那兒的。

    她那可愛的身體顫動了,接觸到這些發生的事件,她的内心燃燒着烈焰,生活在我們這種田園詩般的環境中間,她早已渴望這些事件出現,早已預見到它們。

    她感到自己在血緣上和精神上都是屬于這些英雄人民的,現在他們正奮起動搖外國專制統治的枷鎖。

    她的全部心身都融化在鬥争的熱情中了。

    正像她的人民一樣,通過他們的榜樣,正在使整個德國燃燒起為自由和榮譽而鬥争的火焰,她也把我帶了一起參加,使我完完全全成了她烈焰般希望的堅決支持者,像她一樣同仇敵忾。

    具有她這樣感情的人在我們這個城市裡已不再像以前那樣寥若晨星。

    在效忠拿破侖和萊茵聯盟的陰霧中已出現了為祖國密謀反抗的微光。

    一些年輕貴族,像宮廷侍從馮·施皮格爾和行政參議馮·福格特,與耶拿的普魯士人有着危險的秘密聯系,向他們提供魏瑪的情況。

    奧蒂麗很快就和他們有了接觸,她有着他們一樣的激情,參預他們的密謀。

    她是在玩命。

    我一半是為了要她克制自己,一半是出于真正的感情,在這些秘密的政治活動中成了她的夥伴,就像在她和奧古斯特·馮·歌德的約會中參預了她少女心中的秘密一樣。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在這兩件事情上,哪一件更使我為她擔心,為她憂慮。

     當然,戰事的進程在開始時顯得并不充滿希望。

    不過,奧蒂麗不久懷着喜悅的心情看到普魯士軍服在魏瑪出現,那是在四月中旬,在十六日那天,我記得清清楚楚,仿佛就是發生在今天一樣,一隊穿着匈牙利式制服的輕騎兵和騎馬的狙擊手在這座城市裡進行突然襲擊,他們俘獲了駐紮在這兒的少數法國兵,撤退時把他們作為戰俘帶走了。

    皇帝的騎兵聽到消息後,從埃爾富特趕到這兒,發現城裡沒有普魯士人,就回到他們的駐地去了。

    他們回去得太匆忙,因為第二天上午,年輕的布呂歇爾的一些騎兵,外加一些穿匈牙利式制服的輕騎兵和綠色軍服的狙擊兵,騎馬開進這個城市,受到居民的歡呼——可以想象奧蒂麗簡直欣喜若狂。

    城裡又是跳舞,又是豪飲,大家縱情歡笑,想不到樂極生悲,幾小時後就受到報應:“法國人來啦!”這句話頓時傳開了,我們的解放者馬上離開豪飲的場所,拿起武器抵抗。

    那是蘇昂将軍的部隊,他們以壓倒優勢的兵力沖進這個城市,經過短暫的戰鬥後,法國人又一次成了這個城市的主人。

    我們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心驚膽戰,為我們剛才還在高高興興地招待吃喝的那些勇士的生命擔心。

    我們透過窗簾窺探街道上的混亂景象,傾聽子彈的咝咝聲和号角的嘟嘟聲。

    戰鬥很快從街道轉入公園,不久就轉到城市外面去了。

    勝利是屬于敵人的。

    唉,勝利對于他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

    的确,盡管和我們的意志相違背,看來這場戰鬥好像是秩序戰勝了叛亂——一場多麼愚蠢的兒戲般的叛亂,從它的失敗可以得到證明。

     安甯和秩序總是好事,不管是由什麼人來維持。

    我們必須替法國人安排住宿,城市馬上承受了沉重的負擔,達到了它能夠承受的極限,而且時間又很長久。

    不過,總算恢複了和平,街上人來人往,日落以前可以自由通行,市民們在勝利者咄咄逼人的保護下進行他們的日常事務。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麼神秘的動機,驅使奧蒂麗在第二天午飯後不久帶我出去散步。

    隔夜通宵下雨,白天卻陽光明媚,這四月的天氣洋溢着甜蜜的春天的希望,吸引着我們。

    好奇心誘惑我們漫步街頭,那兒在昨日曾經進行可怕的激烈的戰鬥,我們看到戰鬥的痕迹,房屋上彈痕累累,牆上血迹斑斑,叫人觸目驚心,我們這些柔弱女性在驚駭之餘還混雜着對男性敬慕的感情,佩服他們堅強勇猛的膽量。

     我們從城堡和市場出來,來到正在泛綠的田野,到達田間高坡,然後離開那裡,朝伊爾姆河的方向走去,在離河畔不遠的草場小路和灌木叢生的通道中踱步,經過“痂皮小屋”走向“羅馬人之屋”。

    地面上腳印零亂,到處都見到被抛棄的武器和軍服,表明這裡發生過嚴重的戰鬥,出現逃奔和追逐的場面。

    我們邊走邊談,談到已經發生了的事以及将會發生的事,談到一些薩克森的城鎮将被那些東面來的人所占領的前景,談到魏瑪處在埃爾富特的皇帝的重要據點與鄰近的普魯士人和俄國人之間的可怕局面,談到大公殿下的尴尬處境,談到大公的離去,他已到中立的波希米亞去了,有些法國外交使節已到戈塔去了。

    我們還談到奧古斯特,我記得,也談起了他的父親,他已屈服在家屬的勸說之下,離開了這個受到威脅的城市,在上一天的清晨,剛巧在布呂歇爾的部隊突然襲擊之前不久,他坐上自己的馬車向卡爾斯巴特馳去了;他一定已經在路上遇上他們。

     我們再繼續向荒郊野地前進似乎不安全了,正打算轉身回去,忽然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一半是叫喚,一半是呻吟,打亂了我們的談話,我們的腳像生了根似的,驚駭地站着,我們仔細傾聽:從道路旁邊的灌木叢裡又傳來相同的呻吟,相同的叫喚。

    奧蒂麗吓得抓住了我的手,——随後她放開了我,我們兩個年輕少女,心撲通撲通直跳,撥開灌木樹叢尋路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那兒有人嗎?”誰能描寫出我們的驚愕、同情和不知所措?在樹林裡,在濕漉漉的草叢間,躺着一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一個受傷的戰士,一個被趕出城市的英雄隊伍中的一名成員,他那鬈曲的金黃色頭發蓬亂,黏糊糊的,端正的臉上剛剛長起胡子,兩頰因發燒而泛紅,同他蠟一般蒼白的前額形成可怕的對照,被雨水淋濕的軍服粘上了泥土,由于半幹而變得僵硬——尤其是軍服的下面部分——還留着半幹的血迹。

    這叫人觸目驚心,然而令人肅然起敬,使人産生最深沉的感情。

    您可以想象,當我們傾盆大雨般詢問他的傷勢和他的健康狀況時,我們的情緒是何等激動,聲音也發抖。

    “老天爺到底把你們派來啦!”他用急促的德國北方口音回答,聲音從打戰的牙齒中間漏出來,他每次移動身體,都會倒吸一口冷氣,漂亮的臉孔痛苦得扭歪了。

    “在昨天那場胡鬧中我的大腿上挨了一槍,我一下子給打悶了,不得不放棄我通常用兩條直立的腿走路的習慣,我隻能爬,一直爬到這兒,這兒倒是挺僻靜,隻是有點兒潮濕,因為昨晚嘩啦嘩啦地下着大雨,我從昨天上午以來一直躺在這個鬼地方,巴不得能找到一張床鋪睡覺,因為我大概有點發燒。

    ” 這位英雄就是用這樣一種學生腔描述他的尴尬處境的。

    他确實是個大學生,當他向我們說明情況時,他的牙齒還在不住地彼此厮打。

    “我名叫海因克·費迪南德,”他說,“布雷施勞大學法律系學生,志願狙擊兵。

    兩位小姐現在對我該怎麼辦呀?”——他問得有道理,因為我們一看到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位普魯士英雄,我們的偶像,帶着個很普通的名字海因克,說話不拘小節,突然之間離我們這麼近,有血有肉,實實在在,我們一時間驚呆了,頭腦迷迷糊糊,什麼好主意也想不出了。

    怎麼辦?您可以想象,要我們兩個年輕姑娘親手去擺弄一個真正的小夥子,一個大腿受傷的小夥子,而且是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我們怎能不縮手縮腳呢?我們應該扶他起來,把他擡走嗎?往哪兒去呢?城裡不能去,那裡到處是法國人。

    找一個臨時隐蔽場所?例如那所“痂皮小屋”,那是比較近些,可是憑我們的力氣,正像他自己的力氣一樣,是無法到達那兒的。

    雖說他的傷口已經差不多停止出血,可是他的腿非常痛,不可能走路,即使我們扶着他也走不動。

    沒有其他辦法,我們隻好提出——這位英雄自己也同意——讓他躺在原來地方,躲在灌木叢中多多少少可以掩護,我們自己先回城去,把我們珍貴的發現向可靠的人透露,同他們商量對策,采取安全的秘密措施。

    因為沒有比被俘的想法更使費迪南德感到憎惡了,他一心一意想盡快恢複健康,重新參加戰鬥,徹底砸爛“拿破佬”——他是這樣稱呼那個科西嘉人的——解放祖國,把巴黎變成廢墟。

     他牽動着凍得發抖的颌骨,吐露他的這些計劃,似乎完全沒有想到眼前一切實際的困難處境。

    他口渴得難受,奧蒂麗在她的手提包裡找到幾塊薄荷糖,他馬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我身邊帶着一隻嗅鹽瓶[28],他用男子漢的諷嘲神氣把手一揮,退回給我,不過他容許我們把我們的披巾留給他,一塊作為枕頭,一塊作為毯子,隻是太輕太薄了,臨别時他用這樣的話向我們告别:“好吧,我的小姐們,你們看看有什麼辦法把我弄出這個該死的鬼地方。

    真可惜,和你們寶貴的相聚隻好暫時中斷了。

    我說,這是在我孤獨處境中的一個愉快的插曲,一言為定!”——處在生與死的緊要關頭,他的說話總是這麼沉着鎮靜,富有英雄氣概。

    我們對躺着的人行了屈膝禮,他動彈了一下作為回禮,似乎他要把兩隻腳後跟相并還禮似的,然後我們匆匆離開了…… 我簡直不知道我們是怎樣回到城裡的。

    我們是依靠興奮的翅膀飛回來的,其中還混雜着狂喜和懼怕的心情。

    不過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千萬不能讓人察覺我們這樣急匆匆飛回的真相。

    我們自己沒有能力出謀劃策救援這位英勇的人兒。

    不過,決不能再讓他無依無靠地躺在露天底下度過第二個夜晚,必須把他安置在一所安全可靠的房屋裡,細心照料他,這是我們亂糟糟的頭腦裡的一個最堅定的想法;還有一個同樣迫切的願望,我們兩人必須親自照料他。

    我們認為可以讓我們的母親參預秘密,她們當然會同情我們的,可是她們能出什麼主意,怎樣幫助呢?這件事非得依靠男人的援助不可。

    我們想起宮廷侍從馮·施皮格爾先生可以托付,我們知道他和我們志同道合,何況他是這次倒黴的普魯士部隊襲擊行動的發起者之一,因此有充分理由對這次事件的一位犧牲者伸出援助之手。

    他當時還沒有出事,隻是在幾天以後,由于某一個謀求私利的居民的告密,他和他的朋友馮·福格特被逮捕,要不是拿破侖親自重臨魏瑪,出于對大公夫人的好意,寬恕了他們,他們兩人就會為他們輕率冒險的愛國主義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

    關于以後的經過,我不願把細節忽略掉。

    馮·施皮格爾确實沒有叫我們失望,他立刻着手進行工作,顯得考慮周到,效率很高,而且十分小心謹慎。

    他找來了一副擔架,把它拆成零件,偷偷地帶到公園裡,還很快給那可憐的人兒辦了幹燥衣服和營養食物,請了一位外科醫生照料他,給他換上平民服裝,乘着暮色蒼茫,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沿着城市外沿繞道送進了城堡。

    那位宮廷侍從取得管理人員的同意,在城堡古舊部分稱為“巴士底獄”的門屋頂樓的一間高高的小房間裡已經給他安排了隐居處和避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