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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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的時刻,其實我應該說,這是一個十分珍貴的時刻。

    現在和我面對面待在一起的,是一位赢得了最大熱情、最大尊敬、令人同情的人物,不管哪個階層的人,從最普通的天真的老百姓,直到最聰明的淵博的學者,都巴不得能見上她一眼,和她相識。

    這位婦女,她的名字和我們的天才初顯身手時——或者差不多初顯身手時——的曆史交織在一起了,因為愛神親自把她的名字和他的生活永遠聯系起來,因此也和我們祖國精神世界的形成、德意志思想帝國的發展密不可分了……我呢,命中注定,要在這一段曆史中扮演一個角色,以一個男子漢的方式給我們的主角略助一臂之力,我,像通常所說的,和您一起呼吸着他那角色的生活氣息,——所以,我難道不應該把您看作一位姐妹嗎?我一聽到您到來的消息,内心中湧現出一股不可抗拒的願望,要來到您的面前向您緻敬,——我要向一位姐妹,如果您願意的話,向一位母親,反正是向一個近親,訴說我心裡的話,但是我的更大的願望還是想傾聽她的……有一個疑問我想提出,這個疑問長時間在我的舌尖上打滾。

    最尊敬的夫人,請告訴我,作為我微不足道的自白的回報,請告訴我……我們大家都知道,由于這位天才的輕率,由于他采取了很難為它辯護的方式,随便地把您個人和您的情況繪聲繪色、一字不漏地袒露在全世界面前,使您和您那位安息在上帝身邊的丈夫竟蒙受痛苦,這種心情,人人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他采用危險的手法,把真人真事和虛構的情節混淆起來,給真事披上一件詩的外衣,也給虛構的情節蓋上了真實的印記,這兩者的界線,事實上已經融合,已經消失了,——簡單地說,這種不顧一切的輕率行為,這種對忠貞和信任的冒犯,都使您痛苦,他在朋友們的背後秘密行動,對于隻能存在于三人之間的最敏感的關系竟然高唱贊歌,同時也是亵渎了它,不消說,他是有罪的……這些我全知道,最尊敬的夫人,我對您抱有同感。

    我傾注我全部身心在此傾聽您的說話,請告訴我:您和那位已登天堂的參議最後是怎樣同令人震驚的經曆和被迫當作犧牲的命運達成妥協的?我是說:您被當作達到目的的工具,遭受痛苦和屈辱,您是怎樣愈合這個創傷的?又在多大程度愈合了創傷?當這個形象愈來愈高大,達到榮譽的高峰時,在您的心中引起另一種後來産生的感情,您又是怎樣和這種感情協調一緻的呢?所有這些,要是我能夠聽您談談……” “不,不,博士先生,”夏綠蒂趕緊回答,“不是現在。

    也許是以後,當然是以後:另外一個時候吧。

    我要向您指出,當我向您保證我是以最同情的态度傾聽您的說話時,這并不僅僅是一種客套,我的确應該聽聽您的,因為您和這位天才的關系确實是無比重要……” “這個說法很值得争議,最尊敬的夫人。

    ” “我們彼此不要說恭維話了!——博士先生,您老家是在德國北部,是不是?我是從您的口音中聽出的。

    ” “我是西裡西亞人,”裡默爾停頓了一下,謹慎地回答。

    他心中有矛盾。

    她回避問題,這傷了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她要他繼續談他自己,他也樂意。

     “上帝沒有保佑我親愛的雙親擁有很多塵世的浮财,”他繼續說。

    “他們傾盡自己的全部心血,讓我能夠繼續我的學業,發揮上帝賜給我的才能,不論用什麼贊美的詞句都沒法表達我對他們的感佩。

    我的老師,親愛的樞密顧問——哈雷大學的沃爾夫也很器重我。

    我心中的願望就是要遵循他的榜樣。

    大學教師的經曆誘惑着我,勝過任何職位,這種工作既受人尊敬,又有閑工夫,可以有時間和饒舌的缪斯[6]們進行有益的交往,她們沒有完全拒絕賜給我這個恩惠。

    隻是當我站在神殿的大門口等候的那幾個年頭裡,我拿什麼來養活自己呢?早在那時候,我已經為我的希臘文大辭典操心了,一八〇四年,我在耶拿把它搞了出來,它的嚴謹的名聲也許已經傳進您的耳朵。

    夫人,這種功績是撈不到面包的。

    我必須謀生,沃爾夫替我找到個家庭教師的職位,給馮·洪堡先生的孩子們講課,當時他們剛出發到羅馬去。

    于是我在這座“不朽的城市”[7]裡度過了幾年。

    後來,我那位外交界的東家又把我推薦給他在魏瑪的這位傑出的朋友。

    那是一八〇三年的秋天,——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年,也許這也是德國文學史上永遠值得紀念的一年。

    我來了,來到他的面前,争取他的信任,這位偉人和我第一次會面時就向我提出,要我在弗勞恩普蘭的家庭圈子裡擔任一個職位。

    我怎麼能不聽從呢?我沒有别的選擇。

    我沒有其他更好的指望。

    不管是對是錯,我認為中學教師的職位降低我的身份,配不上我的才能……” “不過,博士先生,我很了解您,對嗎?您獲得這樣的恩遇和工作,一定是非常高興的,它的榮耀,它的誘惑力,不僅中學教師的職位無法比拟,就是其他任何工作也都要相形見绌,望塵莫及!” “我确實懷有這種心情,最尊敬的夫人。

    我是非常高興。

    又高興,又自豪。

    請您想一想:和這樣一位人物每天都有接觸,每天都有交往!真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天才,我足夠像一個詩人那樣作出這個判斷。

    我曾經拿我的一些作品向他請教,他對它們的評語,即使不算那些寬宏大量的贊美的詞句,也的确不壞。

    快活嗎?再也沒有比這更快活的了!這個關系一下子提高了我在文化知識界的地位,而且是個多麼顯要和令人羨慕的地位呀!隻是,讓我說一句坦率的話,這裡面有隐痛,——隐痛就是:我沒有别的選擇。

    一種不得不幹的感覺或多或少削弱了感激的心情,情況不就是這樣嗎?它在某種程度上奪去了歡樂。

    讓我們講一句公道話:對一個欠了他極大恩惠的人,我們往往比較敏感,難道他不是利用了我們迫不得已的處境?這方面他是無辜的,那是命運,該由命運負責,是它賜給人們不同的天賦,他占的是上風,他利用了……人們不得不有這個感覺……噢,最親愛的夫人,我們别再醉心于談論諸如此類的道德問題了!不管怎麼說,我們偉大的朋友認為他能夠用我,這豈不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是大大地擡舉了我。

    表面上,我的職務是給他的奧古斯特[8]、也就是符爾皮烏斯[9]小姐唯一活着的孩子講授希臘文和拉丁文。

    不過,這方面一直幹得不見成效,我不久就認識到,我這個任務注定要退居到次要的地位,讓位給為父親本人及其工作服務,後一種差使将要美妙得多,也重要得多。

    不消說,這個想法是從一開始就有了的。

    當然,這位大師那時候給我在哈雷的老師和保護人寫信,我是知道的,信上提到聘請我時講過這樣的話,說他對孩子缺乏古典領域方面的知識十分擔心,他表示,這是他還沒有糾正的一件壞事。

    其實這是他向那位偉大的語言學家說的客氣話。

    事實上,我們的大師不很重視有系統的培養和教育,他傾向于給青年足夠的自由,讓他們自己去尋找知識,去滿足他們追求知識的天然願望。

    這裡面,您又看到他的寬宏大量和自由放任。

    我不得不說這裡面包含着良好的因素,我還得加上一句,他反對學究式的迂腐和煩瑣,顯得胸襟開闊,富于自主精神,對青年仁慈和藹,平等待人;然而同時也可能産生一些不太愉快的因素,——有些東西被忽視了,低估了青年,沒有考慮到他們的特點,沒有想到他們的權利和義務,似乎認為孩子們僅僅是為了父母而存在,長大了好逐漸接替他們的生活……” “尊敬的博士先生,”夏綠蒂插嘴說,“這到處都一樣,也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如此,父母與孩子之間即使感情深厚,也會産生很多誤解和矛盾,孩子們看不慣父母的個人生活,感到很不耐煩,做父母的不理解孩子們的特殊權利,對他們也看不順眼。

    ” “是這回事,”客人心不在焉地說,他擡起頭,望着天花闆。

    “不論在馬車上或書房裡,我經常和他談論教育問題,——我們談論着,沒有引起争論,因為我很少提出自己的看法,隻是懷着尊敬和好奇的心情聆聽他的觀點,他認為對青少年的教育實際上是一個成長的過程,在順利的環境裡,可以或多或少放手讓他們自己去學習。

    對于他的兒子,他可以大言不慚地說,環境是再順利也沒有了——就他做父親的來說,的确如此,至于做媽媽的……好吧,至少就他自己來說,是有着如此有利的環境。

    奧古斯特是他的兒子——在他心目中,孩子一出世,度過童年,長成個青年以後,事情也就完了。

    他不過是他的兒子,到時候可以替他擺脫繁重的日常事務,如此而已,再沒有别的使命。

    隻要孩子長大了,情況自然而然會這樣。

    至于孩子個人的培養,以及采取怎麼樣的教育才能适合它的目的,那就更少去想它了。

    所以,幹嗎要強迫孩子接受有系統的教育,叫他受這種折磨呢?我們必須記住,大師本人年輕時是沒有受過這種教育的。

    讓我們直言不諱地說:他從來沒有受過真正的教育,他在童年和少年時期,很少從基本功上鑽研過什麼學問,一個人即使和他有過長時間親密的交往,具有特别優異的紮紮實實的學識,也不容易在這方面看透他的真相。

    當然,他才思敏捷,過目不忘,智慧驚人,在很多知識領域裡馳騁自如,再加他天賦很高,富有機智,善于辭令,談吐文雅動人,懂得怎樣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使很多知識淵博的學者也自歎不如……” “我聽着呢,”夏綠蒂說,她的頭顱又明顯地顫動起來,但是她非常巧妙地掩飾過去,似乎她是在迅速地點頭,表示贊同。

    “我聽着呢,我的心一直像繃緊着似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個心情。

    您說話的方式非常樸實,然而您說得多麼令人激動;您談論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并不是使用常見的那種熱衷的口吻,而是這麼平靜,這麼嚴肅,是根據日常密切的接觸而産生的一種現實的體會,聽到這番談論,怎不叫我激動。

    當我追尋往事,回憶我自己的觀察時——盡管它們已經屬于遙遠的過去,聽您剛才談到他用輕松放任的态度對待自己的教育,恰恰跟那個年輕人相符,是呀,他就是這副模樣,他自認為有權利把這個方式淩駕于其他任何嚴格的方法之上,反正我很了解這個青年,當時還隻有二十三歲,我觀察他很長一段時候,可以證實您的說法:他很少學習,也不勤勞,對衙門裡的差使沒有什麼興趣。

    說真的,他在韋茨拉爾從來沒有幹過什麼事,在這方面,我不得不說,他比所有的夥伴差多了,遠遠及不上‘騎士圓桌’[10]上的那些實習律師和見習法官,譬如基爾曼斯埃格,公使館秘書戈特爾,他也是寫詩的,還有博爾恩,還有其他人,甚至比可憐的耶魯撒冷[11]還不如,更不必提克斯特納了,克斯特納已經過着十分嚴肅和忙碌的生活,所以,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那位青年和其他人的區别來,憑我的記憶,他在塵世間無事可幹,終日遊手好閑,就容易成為一個出色的登徒子,在女人面前表現得精神抖擻,诙諧有趣,才氣橫溢,聰明機智,來博取她們的歡心,而其他人呢,當他們勞累了一整天,精疲力竭地來到他們心愛的人兒身邊時,盡管他們心裡巴不得像她們所期望的那樣引她們高興,卻已經力不從心了。

    這種情況多麼不公道呀,我那時候已有這樣的認識,所以我一向原諒我的漢斯·克裡斯蒂安。

    再說,在這些年輕人中間,哪怕他們有更多的閑工夫——反正他們确實有的是閑工夫,——我不相信大多數人能夠像我們的朋友那樣熱情洋溢,顯示出光彩奪目的智慧。

    另一方面,我認為,他的燦爛的才華一部分必須歸功于空閑無事,另一部分,他能夠為了友誼無所顧忌地獻出他的天賦。

    因為他那心靈的美妙的力量——我該怎麼稱呼它呢?——他那生命的火花始終閃耀着絢爛的光芒,所以即使他拉長了臉,痛心疾首,一副愁容,對這個世界和社會百般抨擊時,也比那些在節日假期仍勤勞不息的人要風趣得多。

    這方面的印象我依然記憶猶新。

    他經常使我聯想起一把大馬士革利劍[12]——但我記不起同那一方面的意義有所相似;或者一個萊頓瓶[13],——這是指充電這個意義上來說,仿佛充足了電,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象,要是你用手指碰他一下,馬上像觸電似的,好像被電鳗之類的東西刺了一下。

    所以,毫不足怪,隻要有他在場,其他人,即使是十分優秀的人物,也顯得黯淡無光,甚至他不在場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還記得他有一對睜得特别開的眼睛,——我說‘睜開’,并不是因為他那雙褐色的,靠得相當近的眼睛特别大,而是他的目光很開闊,水靈靈的,特别有精神,當它們熱情地閃爍着的時候,反而變得神色憂郁,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現在這雙眼睛仍舊是這樣嗎?” “這雙眼睛嘛,”裡默爾博士說,“這雙眼睛往往很有威勢,”他自己的眼睛呆滞地鼓了起來,兩隻眼睛之間有一條因為潛心思索而形成的凹槽,表明他沒有很好聽對方說話,一心一意地在轉動自己的腦筋。

    老太太不停地點頭的動作也沒有引起他不以為然的表示,因為當他那白皙的大手放開了手杖柄,舉到臉上時,他用無名指的指尖在鼻子上輕輕撫摸幾下,好像一個有教養的人搔癢那樣,這時,他的手明顯地顫動着,夏綠蒂看在眼裡,引起一陣不那麼舒服的感覺,她自己的相似的現象馬上停止了,她隻要自己留神,這是始終辦得到的。

     “這是一種值得令人深思的現象,”博士繼續說,仍追随着自己的思路,“能夠讓人接連幾小時地沉思默想,結果可能是一場空想,什麼收獲也沒有,這種内心活動,可以用‘白日夢’這個詞來形容比較恰當:這是上帝的意旨,我猜想,這是大自然帶着微笑印在一個精靈身上的烙印,給了他優美的舉止和體态,這個精靈然後變成一個美麗的精靈,——我們使用這一個詞來形容我們中間出現的某一人物,盡管使用得相當機械。

    我們高興地這樣稱呼他,然而,盡管我們就在他近旁打量他,仔細地觀察他,他仍舊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使人心神不甯的、甚至是令人苦惱的謎。

    要是我沒有弄錯,你說過關于不公道的話;的确,在這兒,不公道也扮演了一個角色,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因此,它是受到尊重的,是的,甚至令人心醉神迷,不過,對于命裡注定要天天看到它、天天經曆着它的人來說,不能不感到它有着一個使人痛苦的尖刺。

    事物的價值變化不定,有時評價過低,有時評價過高,然而,你卻不得不一概遵從,或者不由自主地贊許幾句,表示由衷的贊同,要不,你就是反對上帝和自然,成了個背叛分子;在私下裡,當你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或者當你心境平靜的時候,出于公道的意識,你對這一切一定不會同意。

    一個人可能意識到自己積聚了大量的知識,他是通過刻苦鑽研才擁有的,經過一再嚴峻的考驗,他顯示了他掌握的才能,接着,他卻體驗到一種既痛苦又可笑然而也是了不起的經曆,那個得天獨厚的精靈,那個天之驕子,能夠從你積聚的知識中汲取部分的東西,或者是你自己把它供應給他,——因為你的職務就是作為一個‘知識供應者’為他效勞——,他通過自己的舉止和談吐,把他接受的東西重新輸送出來,——不過僅僅是些文字——也就是說,把他撿到的材料,加上他自己的佐料,蓋上他自己的烙印,于是它的價值也就成倍地、三倍地增加,使整個價值勝過了人世間全部書本知識。

    事實上,其他人辛苦地勞作,開采,精煉,儲藏,然而鑄成金币的卻是國王……這種國王的特權,這怎麼說呢?人們稱它為個性——他自己喜歡談論這個題目,我們知道他把它稱為塵世中人類最高的幸福。

    這是他的判斷,于是整個人類就得無條件地接受這個判斷。

    它不是一個定義,卻是個不時之需的描述;因為誰能夠明确地說‘神秘’是個什麼東西呢?沒有‘神秘’的教義,人們明顯地不能和睦相處;要是他對基督教義失去了興趣,他就在異教的教義中得到啟示,或者從個性的天然神秘中得到啟發。

    關于前一種,我們的精靈之王并沒有知道很多;詩人和藝術家們如果和它們有了牽連,就有可能遭到精靈之王失寵的命運。

    至于後一種,他十分珍惜,因為這是他的……最高幸福,——總之,我們塵世的凡人一定同樣重視這個秘密,否則,那些真正的學者和博學之士聚集在這位美妙的天才、這位天之驕子的周圍,充當他的參謀和朝臣,給他提供知識,做他的活字典,免得他自己被雜七雜八的知識所拖累,他們這樣做,一點不認為他們是遭到了掠奪,反而感到光榮,高高興興為他效勞,這種情況,該怎麼解釋呢?——至于像我這樣的人,成年累月給他做些一般性抄抄寫寫的工作,那就更不必談了,我擔當這号差使,也是心裡高興得笑出來,以至于好多次自己覺得像個傻瓜……” “對不起,親愛的教授先生,”夏綠蒂吃驚地打斷了他的話頭,她一直仔細聽着,一個字也沒有放過。

    “您不會是說,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您給大師做的真的僅僅是些無關緊要、微不足道的錄事的差使嗎?” “不,”裡默爾停頓了一會兒,把思想集中起來後說。

    “我不會這麼說的。

    要是我說過這樣的話,那我是太過分了。

    一個人不應該把事情說過頭。

    首先,給一個可敬的偉大人物效勞,根本沒有什麼等級的區别,談不上哪一種工作高級,哪一種工作低下。

    我們不談這一點。

    不過,把他口述的話記錄下來,也不是一個區區抄寫員能夠勝任的,讓這一類的人去幹這個差使實在是太糟蹋了。

    把它交托給某一個平平常常的秘書或底下人,等于是把珍珠寶貝交給一頭蠢豬去鑒賞,——然而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有聰明才智的人,對于這個工作,一定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十分羨慕。

    隻有像這樣的人,隻有像我這樣的學者,才能鑒賞它的真正價值,懂得它的全部魅力和奇妙之處,才能勝任這一項工作。

    這位偉大人物用高亢動聽的聲音,滔滔不絕地吐出激動人心的字句,接連幾個鐘點沒有中斷,除非文思如泉湧,應接不暇,才稍稍停頓。

    他的兩隻手放在背後,眼睛凝視着充滿幻境的遠方,像魔術師般召喚着文字和形象,供他驅使,他英勇地統治着精神王國,在這塊國土上自由馳騁,你就急匆匆用滴着墨水的羽毛筆緊緊追趕,留下了很多縮寫和簡筆,等待以後仔細繕寫謄抄,——最尊敬的夫人,一個人隻消知道這些情況,隻消懂得個中的樂趣,就會羨慕這項差使,感到自豪,決不願放棄它,讓給一個頭腦空空的呆子去幹。

    要知道,這種口述絕不是刹那間的靈感的産物,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奇迹,而是經過很多年、也許是幾十年内心醞釀的結果,有一部分在口述之前連最精微的細節也已經考慮成熟,我回想起這些,心裡就感到安慰。

    記住下面的情況是有好處的:我并不是和一個即興式的作家打交道,而是和一個遲疑、拖延的作家打交道,他處處詳盡煩累,下不了決定,尤其是,這種工作方式特别累人,時斷時續,毫不連貫,從來沒有長時間持續在同一個課題上,最忙碌的時候,往往也是最離題的時候,一會兒轉到這個作品上,一會兒轉到那個作品上,因此,需要很多年的時間才能使一部作品全部完成。

    它的特點是秘密生長,悄悄地開花結果;一部作品,在他着手寫作之前,一定已經在他的心中醞釀了很多年,也許從他青年時代起就有了雛形,他的勤勞主要是耐心,我可以說,即使不可避免地需要轉變,他也堅韌不拔、持續不懈地盯住那一個目标,經過驚人的長時期,繼續吐絲作繭。

    請相信我,事情就是這樣,我是這種英雄生活的一個熱情的觀察家。

    人們說,他自己也說,當他在心中醞釀一個作品時,他保守秘密,誰也不告訴,免得它遭到毀損,因為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不可能了解那個激發他創作這個作品的内在的魅力。

    話是這麼說,這種緘口不言的情況并不是完全不可打破的。

    我們的樞密官邁爾[14],我是指藝術史家邁爾,在這個城市裡,大家拿他的蘇黎世口音打趣,——我們的大師卻十分看重他,邁爾為此大大地吹噓了自己一番,說大師還在創作《親合力》的時候,就把故事的情節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

    這件事可能是真的,因為大師有一天也把情節告訴了我,講得頭頭是道,引人入勝,而且是在告訴邁爾之前,不同的是:我可沒有利用每一個機會大聲地誇耀自己。

    他這樣的透露秘密,坦率相告,情不自禁地對人推心置腹,這雖是人之常情,使我既高興,又受益。

    看到一個偉大人物流露出人情味來,看到他有時耍弄一些小小的策略和自騙自的花招,看到他在我們望塵莫及的精神事業上也那麼精打細算,不由地感到滿意和寬慰,甚至欣喜若狂。

    三個星期以前,在八月十六日那一天,他和我談話時提到了德國人,語氣相當尖銳,我們知道,他對自己的民族并不總是說些好聽的話的:‘這些親愛的德國人呀,’他說,‘我是很了解他們的;開始的時候,他們保持沉默,然後他們吹毛求疵,然後他們排斥一切,然後他們進行剽竊,從此他們隐瞞不說。

    ’這是他的原話,我在談話以後馬上把它記了下來,因為我覺得它妙極了,其次我感到這也顯示他言語藝術的一個光輝的例子,條理清晰,高度概括,從他的嘴唇上吐出如此尖銳的話,把德國人惡劣品行的不同階段描繪得淋漓盡緻。

    後來我從策爾特[15]那兒又聽到了這段話——我指的是柏林的策爾特,那位音樂家和合唱團團長,歌德對他的關系有點兒不同尋常,你呀我呀的像兄弟一般稱呼他,——這樣的做法隻能随它去了,盡管人們想引述格蕾辛的一句話:‘我不知他看中我什麼地方’[16],——反正完全一樣!——策爾特告訴我的這段話,我在十六日把它記錄下來了,那是大師在九日從滕斯泰特礦泉療養地寄給他的一封信上提到的,信上寫的和我記下的一字不差,所以啰,這是他得意的警句,當他在談話中作為即興之作向我口授時,肯定早已構思成熟,白紙黑字,寫下來了,——一個小小的花招,令人發出會心的微笑,把它記了下來。

    的确,即使是這樣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不管它是多麼遼闊,仍舊是一個封閉的有界限的世界,一個單一的個體,它的主題一再重複,在經過一個長時間的間隔以後,又出現相似的情景。

    在《浮士德》,就在那精彩的花園談話的那一節裡,瑪加蕾特對她的情人談起了她的小妹妹,說是她媽媽不能夠喂奶,完全是她一個人‘用牛奶和水’養活了那可憐的小東西的。

    [17]這幕情景的構思一定是在生活實際中受到很深很深的影響,所以有一天,奧蒂麗也親切地‘用牛奶和水’喂養夏綠蒂和愛德華的嬰兒。

    [18]用牛奶和水。

    這種用淺藍色奶瓶喂養孩子的景象一定是一輩子在這非凡的頭腦裡紮下了根!牛奶和水。

    您會不會對我說,我怎麼會談起牛奶和水?又為什麼一再提到這一類我本人也認為完全多餘的不相幹的細節?” “博士先生,您談的都是些非常有價值的話,都是跟您協助我那偉大的青年時期朋友的創作有關的,這種合作總有一天要載入史冊。

    請您允許我申明一下,您根本沒有說過一個多餘的乏味的字眼!” “請您不要否認,最尊敬的夫人!當我們談到一個太大、太燙手的題目時,我們總會說一些多餘的話,我們以一種狂熱的形式在問題的邊緣上徘徊,卻從來沒有接觸到真正燙手的重要核心,這不僅是愚蠢的疏忽,而且我們的心頭卻在暗暗思忖,我們的全部談話其實盡是遁詞,以免接觸到真正的要害。

    我不知道是哪種無知和驚慌的情緒在起作用。

    也許隻是一種抑制的過程:要是你揮動一隻裝滿液體的瓶子,迅速地旋轉,瓶口倒置,即使瓶口開着,液體仍留在瓶子裡,不會流出。

    這是個多麼不像樣的類比,想起來會叫我臉紅。

    然而,很多比我偉大的人物,那些比我不知偉大多少倍的人物,卻常常沉溺于這類微不足道的類比中!讓我向您舉出一個例子,表明我的輔助性活動其實也是我的主要的工作:在去年以來,我們準備出版一部新的二十卷全集,由科塔[19]在斯圖加特發行,為此他付出了一筆可觀的酬金,足足有一萬六千塔勒[20],真是一個既慷慨又勇敢的人物,請您相信我,科塔這樣做,是作出了很大犧牲的,因為不可否認,公衆對大師的大部分作品簡直碰也不會去碰的。

    好吧,為了出版這部全集,他和我,我們兩人把《學習時代》[21]重新全部看過;我們一起把它從頭至尾通讀一遍,在很多微妙的語法方面的疑難之處,以及拼寫和标點符号方面,他自己并不很有把握,我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議。

    當我們談到他的文章的風格時,那許多次美妙的談話,使我得益匪淺,我在有關風格方面向他作出的分析和闡述,也引起他濃厚的興趣。

    因為他對自己也不夠了解,至少在他寫作這部《邁斯特》的時候是這樣。

    據他自己說,他進行創作時,好像完全在夢遊中,當他自己聽到這些富于機智的分析時,高興得像孩子一樣,這絕不是邁爾或者策爾特能夠辦到的,隻有一個語言學家才能勝任。

    我們誦讀的一部著作是時代的驕傲,上帝知道,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少個愉快的時刻,而且有那麼多的地方使人欣喜若狂,然而,奇怪的是,書中卻明顯地缺少自然的詩情和迷人的風景。

    另一方面,我們曾談到不确切的類比——最尊敬的夫人,在這一部書裡,夾雜着大段大段不着邊際的輕松舒适的描述,把一些可有可無的思想線索編織在一起,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手法呀!很明顯,那種魅力和功績經常可以從很久很久以前的思想和說法中去追尋,而形之于流暢、确切、爽朗的文筆,還有那新奇而引人入勝的情節,夢幻般的英勇行為以及出奇的魯莽大膽、處處使你透不過氣來,——是呀,這種混雜着愉快舒适、英勇大膽、甚至不顧死活的場面,正是這位蓋世無雙的作者在我們心頭激起了波瀾,使我們心醉神迷。

    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向他吐露了我的感受,他笑着回答:‘好孩子,’他說,‘要是你喝了我釀造的酒,有時頭腦發熱,那我也沒有辦法。

    ’我這個年過四十的漢子,在很多事情上足夠當他的老師,他竟稱我‘好孩子’,這件事情本身也許夠奇怪的了,然而,這幾個字使我的心軟了,同時又感到自豪,因為這證明了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在這種關系裡,高級工作和低級工作、高貴工作和平凡工作之間的差别已完全消失了。

    普通的文書工作嗎?最尊敬的夫人,我不由感到好笑。

    長時期以來,我一直負責他的大部分的通信,不僅是由他口授,而且還完全由我自己獨立地代他撰寫,也許,更正确地說,仿佛我就是他本人——處在他的地位上,用他的名義,出于他自己的心靈。

    您瞧,這種獨立達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于在語言上轉變成了它的對立面,完全消失了我自己的特色,這樣一來,我自己完全不再存在了,而他說的也全是我的語言了。

    我熟谙那些古雅精緻的用語,由我起草的書信,可能比他口授的還要歌德化;由于大家都知道我工作的性質,所以,經常引起令人苦惱的懷疑,吃不準一封信究竟是歌德自己寫的還是由我代筆的——這是一種完全沒有必要的自尋苦惱,也往往會遭受人們的責難,因為不管是他寫的還是我寫的,結果是一回事。

    的确,我自己心中也存有懷疑,它涉及到尊嚴問題,這是一種至今還存在的最困難、最令人心煩意亂的問題。

    當涉及到一個男子漢的自我這個問題時,一般地說,可能存在着某種令人不安的因素——至少我有時候懷疑到有這種情況。

    不過,要是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成了個歌德,書寫他的信劄,于是提高了它的價值,這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了。

    另一方面——他是誰呢?别人為了他而失去自己的個性,犧牲活生生的自我,而且還得把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