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夏綠蒂迅速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馬格爾,是侬嗎?”她疑惑不解地問道。

    “怎麼一回事?是裡默爾博士先生嗎?什麼裡默爾博士先生?侬是來通知我又有人要訪問嗎?侬怎麼能這樣想!這根本辦不到!現在什麼時候啦?已經很晚了呀!我親愛的孩子,”她轉身對蘿絲小姐說,“我們必須馬上結束這場愉快的會見。

    瞧我現在是一副什麼打扮?我必須換衣服去——馬上出門。

    有人等着我呢!再見吧!至于侬,馬格爾,請侬告訴那位先生,說我不可能接見他,說我已經離開……” “好的,”招待員回答,這時,卡茲爾小姐還在靜悄悄地畫着,“好吧,參議夫人。

    不過,在我轉告您的吩咐以前,我想弄弄明白參議夫人是不是已經知道這位來訪者的身份……” “什麼,身份!”夏綠蒂忿忿地叫嚷起來。

    “好不好請侬别拿這些有身份的先生來打擾我?我根本沒有時間接待。

    請侬告訴這位博士先生……” “當然!”馬格爾謙恭地回答。

    “不過,我感到有責任向參議夫人交代清楚,這位裡默爾博士名叫弗裡德裡希·威廉·裡默爾,他不是别人,正是樞密顧問大人的秘書和親信的旅伴。

    看來不能完全排除這種情況:也許博士先生帶來了什麼口信……” 夏綠蒂吃了一驚,直愣愣望着他的臉,她的臉頰绯紅了,頭顱明顯地顫動不停。

     “哦,”她說,口氣緩和下來了。

    “不過,這也一樣,我不能會見這位先生,不能會見任何人,馬格爾,我真的想知道侬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侬怎麼認為我應該接見這位博士先生!侬說好說歹,使我在這兒會見了卡茲爾小姐,——難道侬也要我穿着這身晨衣在這個亂糟糟的房間裡接待裡默爾博士嗎?” “用不着這樣,”馬格爾回答。

    “我們二樓有一間客廳,一間會客室。

    要是參議夫人同意,我會請博士先生在那兒耐心地等一會兒,等到參議夫人梳妝打扮好了,我再來請求參議夫人恩準,也上那兒去花上幾分鐘。

    ” “我希望,”夏綠蒂說,“侬說的幾分鐘,不會像我已經奉獻給這位可愛的小姐的時間一樣長吧。

    ——我親愛的孩子,”她轉身對卡茲爾說。

    “你坐在這兒畫畫……看到我窘迫的處境。

    我誠心誠意地感謝你,我們萍水相逢,有着這一段愉快的插曲,不過,你的大作中還缺少些什麼,隻好請你憑記憶……” 她的提醒是多餘的,蘿絲小姐露出牙齒笑了笑,說:她已經畫好了。

     “我已經好了,”她說,手裡拿着她的作品,伸出了胳膊,端在面前,斜着眼珠子對它瞧個不住。

    “我想,我畫得不錯。

    你要看看嗎?” 然而,熱切地跨上一步,要去細細鑒賞這幅作品的,卻是馬格爾。

     “真是一幅最最珍貴的畫,”他擺出一副行家的面孔作起鑒定來。

    “一件永遠有價值的文獻。

    ” 夏綠蒂在房間裡忙于尋找自己的衣服,對這幅剛完成的傑作幾乎沒看上一眼。

     “不錯,不錯,畫得好極了!”她随口說。

    “那是我嗎?哦,哦,是有點像。

    要我簽名?好吧——不過要快!” 她抓起一支炭筆,站着簽了個名,龍飛鳳舞般的字迹不亞于拿破侖的簽字。

    愛爾蘭女人向她告别了,她匆匆點了點頭,作為答禮,一面囑咐馬格爾,要他請求裡默爾博士在會客室裡等一會兒。

     她穿好衣服,準備出去了——她特地穿上一身上街的打扮,戴着帽子,披上披肩,拿着拎包和陽傘——,她走出房間,發現招待員已經在走廊裡等候。

    他領她走下樓梯,走到下面那層樓上,他以習慣了的姿勢,恭順地讓她走在頭裡,踏進了會客室。

    她剛在會客室裡露面,那位來客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椅子旁邊放着他的大禮帽。

     裡默爾博士四十歲剛出頭,中等身材,滿滿的一頭棕色頭發已開始斑白,梳成一绺一绺的發束,蓋在太陽穴上,兩隻眼睛隔得很開,從眼眶裡鼓了起來。

    肉嘟嘟的鼻子筆挺,柔軟的嘴巴,帶有一種容易生氣的陰沉神氣。

    他穿一件褐色的外衣,厚實的領子高高聳起在脖子上,露出燈芯絨背心和折疊的圍巾。

    他的手很白,食指上戴了一個鑲有印章的戒指,手裡拿着一根手杖,手杖的柄是象牙的,低懸着皮制的流蘇。

    他的頭微微向一邊傾側。

     “參議夫人,向您問候,”他說,聲音洪亮,一面向她鞠了一躬。

    “我必須譴責自己缺乏耐心,缺少考慮,竟這樣迫不及待地前來打擾你,這真是一個不可饒恕的行為。

    毫無疑問,對于一個指導青年的教師來說,缺乏自我克制的能力,至少是情有可原的。

    不過我已經學會了放縱自己,聽任我不時地受到詩人氣質的戲弄,所以當您來到這裡的傳說已經傳遍全城時,我的心頭燃燒起一股不可抗拒的願望,要來向這位夫人緻敬,我要對她來到我們這座城市表示歡迎,她的名字和我們祖國的精神文明史是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我可以說,它已經和我們心靈的形成是如此密切相關。

    ” “博士先生,”夏綠蒂回答,完全合乎儀式地向他還了禮,“能引起像您這樣一位屢建功勳的人的注意,不能不使我感到十分愉快。

    ” 話雖這麼說,不過,想到自己根本不清楚他建立的是些什麼功勳,心頭未免有點兒不安。

    使她高興的是,她記得他說自己是一位教育家——而且聽說還是一位詩人;同時,他說的那番話又使她有點兒驚訝,甚至感到不耐煩。

    在她看來,這樣一位人物,既有極其鮮明的個性,又顧慮多端,似乎在那個地方擔任很高的職務。

    她立刻感到,他似乎熱衷于表現自己,強調自己個人的價值和尊嚴,——真是異想天開。

    至少,他應該明白,他所以在她的心目中還有地位,僅僅因為他可能是一位從那兒來給她傳遞信息的使者。

    她決定把談話範圍限于這件事情,隻談這個問題,三言兩語就結束——她很滿意,她身上的打扮無疑地已表明了這個目的。

    她繼續說道: “多謝您,您說您缺乏耐心,我倒認為這是一種富有騎士氣概的沖動,我對它隻能表示崇敬!我來到魏瑪不過是一件私事,這消息竟然也傳到您的耳朵裡,我怎麼能不感到驚訝呢?我懷疑是誰告訴您這個消息的——也許是從我妹妹财務署長夫人那兒聽來的吧,”她急匆匆地繼續說,“我要到她那兒去,卻給您從中攔住了,我到她家去要晚了,不過,如果我把您這次寶貴的訪問告訴她,她對我的耽擱是會原諒的——何況,我還有一個借口呢,在您之前,曾有人來訪問過我,這位客人沒有您重要,然而也是一位挺有趣的人物:一位拿起畫筆到處旅行的藝術家,她來到這兒,急匆匆地為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畫肖像,其實,依我看來,她隻是畫得有點像罷了……我們為什麼不坐下談談?” “是,是,”裡默爾回答,一隻手擱在椅子的靠背上。

    “參議夫人,看來和您打交道的那一位就是這樣一種人物,他們的渴望往往和他們的努力不相稱,隻用寥寥幾筆,就想取得巨大的成就。

     ‘今天我抓到手的, 其實隻是個輪廓。

    ’” 他朗誦着,臉上堆起了微笑。

    “我現在知道,到這兒來的,我并不是第一人,因此,如果我看到,已經有人與我同樣感到迫不及待,我這種由于缺乏耐心而感到的内疚也可以稍微減輕些,同時,我要對目前得來不易的恩惠更加表示珍惜。

    的确,我們人類估量一件事物的價值,凡是愈難得到的東西就愈覺得寶貴。

    參議夫人,我幸運地見到了您,我得承認,我是絕對不願意放棄眼前這個難得的機會的,要知道,我打通這條通到您這兒來的道路是非常不容易的。

    ” “不容易?”她驚異地問道。

    “在我心目中,這位掌握了這裡送往迎來大權的人物,我們的馬格爾先生,并不像是一隻三頭狗[1]

    ” “那倒不是,”裡默爾回答。

    “不過,參議夫人如果願意,可以親自來證實一下!” 于是,他引她走到窗前,這扇窗子像夏綠蒂房間裡的窗子一樣,面對着市場,他把上漿的窗簾撩開。

     今天早上她到達的時候,她看見廣場上空蕩蕩的,現在卻已人山人海,大群大群的人站在那裡,擡頭望着“大象旅館”的窗子,尤其是在旅館入口的地方,人群擁擠,兩名市政廳的差役守衛在那裡,竭力保持入口暢通,來的人中間,有手藝工人,有年輕的男女店員,有懷抱孩子的婦女,還有一些有身價的有産階級,孩子們不斷地跑來,人愈聚愈多了。

     “天哪,這些人在看誰呀?”夏綠蒂說,眼睛望着窗外,頭顱顫動得十分厲害。

     “除了您還有誰?”博士回答。

    “您到達的消息像一陣旋風,已經到處傳開了。

    參議夫人,我可以肯定,您自己也親眼看到,這座城市已像一個被搗翻了的螞蟻窩了。

    不論是誰,都希望能看到您本人一眼。

    大門口的那些人正等着您離開這幢房屋呢。

    ” 夏綠蒂感到有必要坐下來了。

     “我的上帝!”她說,“這不會是别人,準是那個該死的狂熱分子馬格爾,把我鬧成這般地步。

    他一定把我們到達的消息到處傳開了。

    還有那位到處旅行的半截子藝術家,在我外出的道路還暢通的時候卻阻礙我出門!還有下面這批人,博士先生,——難道他們沒有别的事可幹,隻好來圍攻一個老婆子的住所嗎?像我這樣的人,并不懂得怎樣扮演珍禽異獸的角色,隻想安安靜靜,管自己的私事罷了。

    ” “請您不要生他們的氣!”裡默爾說。

    “無論如何,從下面這些擁擠的群衆身上可以看到,他們具有某種比普通的好奇心更高尚的東西,表明我們的居民同民族最關心的事情有着樸素的聯系,表明一個擁有精神生活的社會是多麼令人感動,值得贊賞,即使其中可能有經濟利益的因素在起作用。

    ”他一面說,一面和這位精神恍惚的夫人走回到房間的後半部去。

    “普通群衆,根據他們天生的原始信念,看不起精神方面的東西,然而當他們看到它對他們有用時,他們也就用他們唯一懂得的方式向它表示敬意,我們難道不會因此感到高興嗎?這座小城成為很多人絡繹不絕地前來訪問的勝地,由此産生了許多看得見、摸得着的利益,因為在全世界人士的眼裡,德意志的精華集中在這座城市之内——甚至漸漸地幾乎完全集中在一位偉大人物的身上:我們正直的居民們對于那些在他們看來本來純粹是多餘的東西,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敬意。

    他們把文藝,把一切與文藝有關的東西,認為與他們密切相關,——當然,不管這些精神方面的作品他們仍舊難以理解,他們還是對于産生這些作品的那些個人瑣事發生興趣,這種情況不是也值得驚異嗎?” “依我看來,”夏綠蒂回答道,“您對這些人是一隻手給他們東西,另一隻手又把東西拿了回來。

    他們的好奇心是壓在我身上的重擔,起初,您似乎把這種現象說成是出于高尚的精神境界,然後您又承認,歸根結蒂是出于某種普通的物質上的原因,事實上,這并不能改善我對它的看法,的确,這好像使我受到某種侮辱。

    ” “最尊敬的夫人,”他說道,“人類是具有兩重性的生物,不可能不使用模棱兩可的說話;這樣的談話方式還從來不曾被認為是違背了人類的道德。

    我認為,從人類的本性看來,表明他們并不總是把世界看成一團漆黑,而是熱愛生活,表現出善良和樂觀的品質,不過我們對人性的另一方面并沒有閉上眼睛,我們從那裡面可以看到一團團亂麻和一個個難解的死結。

    我有充分的理由要盡力為下面這些看熱鬧的人辯護,不管您如何沒有耐心,隻是因為我的社會地位比較高,使我和他們分隔開了,要不是我由于偶然的機緣,令人羨慕地來到這兒樓上,站在您的面前,我準會在下面和這些可愛的下層民衆待在一起,給警察增添麻煩。

    我和他們一樣,有着同樣的沖動,即使形式上稍微文雅些——一小時前,我的理發師向我談起本城的新聞時,我的心情就是這樣,當時,他正朝我的臉上塗抹肥皂泡沫,一面對我說,夏綠蒂·克斯特納到我們這兒來啦,是今天早晨八點鐘左右乘驿車到達這兒的,就住在‘大象旅館’裡。

    我像他一樣,也和全體魏瑪人一樣,知道她是什麼人,從心底裡感覺到這個名字擁有多大的分量,我再也不能在我的房間裡待下去了,我違反我平時的習慣,很早就穿好衣服,急匆匆跑來向您表示敬意了。

    ——這是一個陌生人的敬意,一個由于命運的作弄而有着共同關系的人的敬意,也是一個兄弟的敬意,我的生活,以一個男人的方式,也和那位使全世界驚異的偉人的生活交織在一起了,——這是一個男人的兄弟般的敬意,當後世人們談起那位偉人的海格立斯[2]般的業績時,我,作為他的朋友和助手,我的名字也一定會被提到。

    ” 夏綠蒂聽到他這番自命不凡的話,并不怎麼舒服,也不特别感動,她注意到這位博士講述這些話時的表情,嘴巴周圍那副悻悻然的神氣變得更明顯了,仿佛他自己也懷疑後世是否會承認他這種武斷的要求。

     “哎,”她望着這位學者的刮得光光的臉說道,“您的理發師真是多嘴多舌,反正他們向來就愛說東道西。

    不過,隻在一小時以前嗎?看來,我倒是結識了一位貪睡的人,博士先生。

    ” “我承認,”他說,臉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他們坐在兩隻镂花靠背椅子上,椅子靠近沿牆的一張小桌子,牆上挂着一幅大公年輕時的肖像,他腳穿馬靴,身系勳章緞帶,倚靠在一隻裝飾着戰争圖案的古色古香的台腳旁。

    這個房間的家具陳設比較簡單,擺着一尊花卉女神的石膏像,衣褶華美,門窗上卻繪着漂亮的神話故事。

    在另一個壁龛裡,作為對女神的陪襯,豎立着一隻白色圓柱形的爐子,周圍畫着一群長着翅膀的神仙。

     “我承認,”裡默爾說,“早上貪睡是我的弱點。

    也許可以說,凡是人,都有弱點,我就歡喜這種說法。

    一個人用不着在清晨雞叫的時候就爬出被窩,這是一個自由人的标志,表明他的社會地位很優越。

    我始終保留着這種自由,一直睡到大天亮,即使我住宿在弗勞恩普蘭的那些日子裡,也是這樣,——那幢房屋的主人允許我享有這個自由,盡管他自己是那樣分秒必争,甚至可以說,他對時間有着學究式的迷信,比我要早好幾個鐘點就開始他的一天。

    我們人類是形形色色,各各不同的。

    有的人歡喜走在别人的前頭,當旁人還在睡覺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工作,這樣他才感到心滿意足;有的人則不同,當旁人為了衣食不得不辛勤操勞的時候,他還神氣活現地躺在瑪菲斯[3]的懷抱裡戀戀不舍。

    最主要的是,彼此之間要互相容忍,——說到容忍,我不得不承認,這位主人是傑出的,即使他的容忍有時候使我心神不安。

    ” “心神不安?”她吃驚地問道…… “我說過‘心神不安’嗎?”他反問道,剛才他還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間裡的一切,這時候那雙間隔得較遠、有點兒呆滞的眼睛挑釁似地直視着她。

    “待在他的身邊甚至是非常安心的,——要不是這樣,像我這樣敏感的人足足有九年之久幾乎一直待在他的身邊,這怎麼能受得了呢?非常非常安心。

    有時候談論一件事,首先需要采用誇大的方式,——為了以後需要縮小它的意義。

    這是一個極端——其中包含着本身的矛盾。

    最尊敬的夫人,用邏輯的道理解釋真理,并不是始終能取得滿意的結果的;為了得到邏輯上滿意的解釋,人們往往自相矛盾。

    這個說法,我是從我們正在談論的那位人物那裡學到的。

    從他的談話裡,往往可以聽到一些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話,——究竟是為了真理,還是出于一種不實事求是的态度,或是出于戲谑诙諧,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不能夠說它不對。

    我傾向于第一種原因,他本人說過,要使人們感到滿意,比起使他們稀裡糊塗還要困難得多,而且要費更大的力氣才行……我怕我說得離題了。

    講到我自己,我是為真理服務,待在他的身邊感到非常安心,——另一方面卻又産生一種窘迫的感覺,一種由于等級關系而引起的局促不安,使你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隻想跑開。

    最親愛的參議夫人,整整九年,整整十三年,我就處在這種矛盾的境地,隻是出于愛和欽佩,這個矛盾才得到解決,正像《聖經》上說的,它高出于一切理性……” 他吸了一口氣。

    夏綠蒂沒有說話,一來她希望他繼續說下去,二來她自己正思潮起伏,回想起遙遠的過去,把她記憶中的印象和他吞吞吐吐地說得令人心煩意亂的話進行對比。

     “說到他的容忍,”他又繼續說,“并不是說他馬虎輕率——您瞧,我的思想多集中,沒有脫離原來的思路——,這裡最好把兩種容忍加以區别,一種來源于寬厚,我的意思是說,來源于一種基督徒——一種廣義的基督徒——的感情,意識到自己的缺點,這需要自己依賴于寬容,要麼幹脆不依賴什麼,這種感情,我認為歸根結蒂來源于愛。

    還有一種容忍,它的根源是冷漠和蔑視,它比任何嚴厲的譴責還要嚴酷,它的後果也是如此,叫人受不了,是毀滅性的,即使可能出于上帝的意志,——雖然,在這個例子裡,我們相信也不可能缺乏愛的因素——也可能并非如此,也許這種容忍實際上是愛和蔑視的混合物,使你覺得似乎是上帝的意志,因此不但忍受它,還得一輩子聽從它的驅使……我要說些什麼呀?您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我們怎麼會談到這個題目上來的?我承認,這一會兒我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來着。

    ” 夏綠蒂望着他,他兩隻學者的手交疊地按在圓形的手杖柄上,一雙失神的牛眼睛直瞪瞪地呆望着。

    突然,她明白過來了,原來他來到這裡,根本不是為了她,而是要利用這個機會來談談他的上司和主人,要從她這兒逐漸解答一個埋藏在他心中多年的謎,這個謎可能整整統治着他的一生。

    她發覺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小綠蒂的角色,那位少女看透了表面文章和借口,對那一本正經地自騙自的做法曾撇過嘴巴,她覺得應該請求她原諒。

    她心裡想,反正我們不可能洞察一切,有些事情是突然之間才明白過來的,這個情況使人感到不挺舒服。

    這突然的醒悟,作為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也是不值得恭維的;她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可以去譴責這個男人,因為她不是為了他本人的緣故才接待他,正像他不是為了她的緣故才來訪問她一樣。

    她也是受到一種不安甯的心情的驅使,才來到這兒的,這種陪伴着她一生的心神不甯的感覺随着歲月的增添已愈來愈強烈,在她的心頭滋長着一個沒法抗拒的願望,要追回過去的歲月,要“異想天開地”把它和現在聯系起來。

    這位來訪的客人和她自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同謀,他們兩人被一種秘密的諒解吸引到一起來了,那位既折磨着他們又使他們感到幸福的第三者一直讓他們處在苦惱的緊張狀态之中,現在他們兩人聚在一起談論,也許能幫助彼此解答這個謎。

    ——想到這兒,她不自然地笑了,說道: “我親愛的博士先生,貪睡隻是人類的一個無足輕重的缺點,你卻把它和道德問題拉扯在一起,大談特談,所以您失去了原來談話的線索,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您的學者氣質把你引入了歧途。

    話說回來,您現在的情況又怎麼樣啦?處在您早先的那種地位,在那九年裡,您可以随心所欲地留戀您所說的那一個弱點——我把它稱為習慣,像别的習慣一樣;但是現在呢?要是我沒有弄錯,您是在一所市立學校任教,一位高級文科中學教師,是不是?而且,您似乎對您那個嗜好看得很重,那麼,您怎樣把你的嗜好和目前的職位适應起來呢?” “還可以,”他回答,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拿起手杖,橫放在膝蓋上,兩手握住了手杖的兩端。

    “還可以。

    講到早先的那個嗜好嘛,它和新的職位并行不悖,差不多照舊保持,沒有限制,它已經得到大家的公認,所以受到很好的照顧。

    ——參議夫人,您說得對極了,”說到這兒,他換了一個更穩重的姿勢,仿佛覺得時間久了,保持原來的姿勢有點不挺合适,而且,一談到受人照顧,心中不由地得意起來。

    “這四年來,我一直在這兒的一所中學裡教書,我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家,——改變生活方式的時刻終于來到,再也沒法拒絕了;的确,住在這位偉大人物的家裡,精神和物質方面都享受到無窮的樂趣,可是,最尊敬的夫人,這對于一個三十九歲的人來說,這涉及到一個男子漢的尊嚴問題,一個非常敏感的男子漢的尊嚴問題,不管怎樣,總得自己成家立業呀!我說‘不管怎樣’,因為我的願望和夢想超越了這種中學教師的地位,至今我還沒有完全放棄這樣的理想和願望,我所向往的目标是更高的教學崗位,我想遵循我尊敬的老師、哈雷大學的著名古典語文學家沃爾夫[4]的榜樣,在大學裡任教。

    我過去沒有得到這個職位,直到今天也沒有擔任這種職位。

    有人可能會感到奇怪,不是嗎?他們的心裡也許會嘀咕,我多年來擁有這樣了不起的共事關系,豈不是我達到目标的最好的跳闆?——也許可以設想,有了這一位地位崇高的有勢力的朋友和靠山,要想在德國高等學府裡謀得一個向往已久的教師職位,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我相信,從您的眼睛裡可以看出,您也在提這個問題。

    對此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我隻能說:這種關懷,這種栽培,這種因功酬賞而為我講幾句有力的好話的情況并沒有出現。

    跟一切合乎人情的期望和估計相反,這些都成了空中樓閣。

    為此感到痛苦有什麼用呢?不錯,有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曾經苦苦思索過這個啞謎,心裡十分苦惱,可是苦惱根本不會起作用,也根本不能産生什麼結果。

    大人物要考慮的事情多着呢,他們不可能想到助手們的個人生活和個人幸福的,不管這些助手對他們本人和他們的工作出了多少力。

    很明顯,他們一定首先考慮他們自己,他們一定把我們為他們服務所占的分量和我們的私人利益在天平上稱一稱,要是他們作出判斷,認為我們對他們本人和他們的工作是缺少不了的,是十分必要的,那麼,這就是給我們的莫大榮幸,是對我們的恭維,我們必須服從他們的決定,高高興興地把我們的心願和他們的意志結合起來,懷着既痛苦、又自豪、又歡樂的心情繼續為他們效勞。

    所以,當我最近得到聘請,要我到羅斯托克大學去工作時,經過再三考慮以後,我辭謝了。

    ” “辭謝?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留在魏瑪。

    ” “那麼,博士先生,請原諒,那您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了。

    ” “我抱怨嗎?”他像剛才一樣驚奇地反問道。

    “不,我根本沒有這個想法,您一定把我的話聽錯了。

    您是一位有教養的夫人,我隻是把生活中和内心中的一些矛盾提出來跟您談談罷了。

    離開魏瑪?噢,不。

    我愛它,我留戀它,十三年來,作為它的市民,我已經和這裡的社會生活融合在一起了,——我是三十歲的時候直接從羅馬到這兒來的,當時我在羅馬給馮·洪堡[5]公使先生的孩子們當家庭教師。

    經過他的推薦,我才在這兒落腳。

    缺點和陰暗面嗎?魏瑪有它的缺點,也有人類的陰暗面,——特别是小城市居民的缺點。

    心胸狹窄,成了傳播宮廷流言蜚語的窩巢,上層人物傲慢自大,下層人物麻木不仁,一個正直的人在這兒并不好受,這倒和其他地方一樣,也許比其他地方更不好受;和别的地方一樣,流氓無賴和遊手好閑之徒竊據高位——也許比别的地方還要嚴重。

    盡管有這種種缺點,這兒倒是一座英勇的可以安居樂業的小城市——我再也不想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地方是我願意居住或者能夠居住的。

    您有沒有浏覽過本地的名勝古迹?那城堡?那操練場?我們的歌劇院?美麗的公園景色?當然,您會去參觀的。

    您會發現我們的街道多半是彎彎曲曲的。

    外地人觀光時必須記住,我們的景色之所以出名,并不是由于這些景色本身特别優美,而是因為這是魏瑪風光。

    單拿我們的建築來說,城堡的年代并不久遠,戲院呢?在您沒有見到以前,可能還以為它非常宏偉,至于操練場更是一副蠢相。

    所以,您一定也無法想象,像我這樣的人幹嗎要一輩子在這種布景的舞台上活動呢?——他有什麼割舍不下的,以至于當他接到聘請,可以實現他青年時代起就懷抱的願望和夢想時,竟然會謝絕呢?參議夫人,讓我回到羅斯托克這個話題上來吧,我看出您對我在這件事情上采取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

    是呀,我是在壓力下采取這個态度的——環境的壓力。

    對我來說,接受聘請是不許可的——我故意挑選這種客觀的表達方式,因為有些事情不需要有人下令禁止,是他本人不讓自己去做,可能由于他的靠山流露了某種表情,譬如看了他一眼,臉部抽動了一下,于是他不得不向自己發出禁令。

    最尊敬的夫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心願去走自己的道路,過自己的生活和創造自己的幸福的,對這一點有很多人起先沒有料到,他們自以為可以安排自己的計劃,培育自己的希望,但是經過親身體驗以後才發覺,要使自己的生活美滿和獲得個人最大的幸福,就得抛棄自己的計劃和希望,進行自我克制,替别人的事業效力,這種情況看來是多麼荒謬。

    這不是他的事業,也不可能是他的事業,因為它具有高度的個人性質,實際上是個人的東西,所以這樣的效力多半隻能是從屬性質的和機械性質的,——此外,個人的心願所以被克制,被抛棄,也是出于一種極其崇高的榮譽感,他為那了不起的事業出了力,可以使他名聞當代,流芳後世。

    這是強大的榮譽感作出的決定。

    通常認為,男子漢的榮譽感在于:一個人要過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的事業,即使這種事業是多麼微不足道。

    我的遭遇告訴我,榮譽有苦有甜,我是像個男子漢那樣選擇了痛苦的榮譽——不管怎麼說,作出選擇的是人,不是命運,即使命運使他作出了選擇,也不是任憑命運的驅使。

    當然,要做到這些,必須深谙處世之道,才能适應這種遭遇,才能投合命運的安排,才能在痛苦的榮譽和甜蜜的榮譽之間作出妥協,要是我可以這樣表達的話;雖然在我的心頭,無時無刻不在渴望那甜蜜的榮譽,念念不忘自己的抱負。

    男子漢的敏感促使我這樣做,這種敏感損害了一個人的健康,不可避免地會情緒沮喪,使我終于離開了那幢居住多年的房屋,決定接受從來不感興趣的中學教職。

    你瞧,這就是妥協,順便提一句,連這樣的妥協也得經過上面點頭同意。

    我教的是希臘文和拉丁文,哪怕出了那幢房屋,授課時間也得考慮到我神聖的職責,要安排在那兒不需要我服務的時刻,譬如像今天這樣,至于我早上貪睡的習慣,這個特權我照舊可以保持。

    我還進一步發展和加強了甜蜜的榮譽和痛苦的榮譽之間的妥協,那就是,一個男子漢的榮譽,為此我建立了自己的家庭。

    是的,兩年以前,我結婚了。

    最尊敬的夫人,您可以看到,生活之中處處充滿着妥協,我的例子尤其顯著!我所以采取這個步驟,是為了要獨立自主,為了男子漢的自尊心,為了從那給了我痛苦的榮譽的家庭中解放出來,可是這樣一來,我卻和這個家庭聯結得更密切了,——說得更正确些,這個步驟實際上絲毫沒有使我遠離這個家庭,所以根本談不上是一個真正的步驟。

    因為我的妻子嘉蘿莉娜——她做姑娘時名叫嘉蘿莉娜·烏爾裡希——是這個家庭的一個孩子,一個年輕的孤兒,幾年以前,她被接納進這個家庭,成為新近去世的樞密顧問夫人的伴侶和旅伴。

    漸漸地,我從眼神中和臉部表情上看出,這個家庭有一個毫不含糊的願望,希望我做這位姑娘的配偶,當我發覺這位孤兒和我真正心心相印時,我就和獨立自主的需要達成了妥協……親愛的參議夫人,您的善良和耐心促使我一再談到我自己,談得實在太多了……” “沒有,一點不多,”夏綠蒂回答。

    “我聽着呢,感到十分有趣。

    ” 其實她已經有點聽膩了,至少有一種複雜的感覺。

    這個人的奢望和内心的創傷,他的自負和無能,他枉費心機地追求名譽地位,凡此種種都引起她的反感,對他又蔑視又憐憫,起初沒有什麼好感,漸漸地,卻成為一種手段,一種過渡,使她産生一種和客人休戚相關的感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感到滿意:她覺得他的談話方式允許她無拘無束地傾吐自己的心裡話——不管她是不是想利用這個談話的機會。

     他仿佛猜到她的想法似的,用下面的措詞展開了這一場談話,盡管她對這樣轉變話題感到吃驚。

     “不,”他說道,“我不能濫用這種興高采烈地堵塞交通的機會,我們都是被好奇心圍困的犧牲品——戰争的日子還沒有過去多久,我們不該像這樣的不成體統,甚至不懂得用幽默的态度冷靜地處理事情。

    我要說的是:在這個難得的時刻,如果我沒有履行我的義務,隻管向您唠叨,這無異是濫用了機會。

    說老實話,我所以來到這裡,不是想來談話,而是想來看看,想來聽聽。

    我說過,這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