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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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認為這位傑出人物是我們自己的,要是參議夫人知道我這些心情……要是這位夫人理解到正是這本《少年維特的煩惱》一直在我心頭引起的回響……不過我不說了,參議夫人,我知道,這不配由我來說,——雖然,事實上,像這樣一部熱情洋溢的傑作是屬于全人類的,不管他們的地位是高是低,而以沸騰的情感激勵着他們,至于《伊菲格尼》[12]和《私生女》[13]這樣的作品,也許隻有上層階層才自以為有資格欣賞。

    我回想到馬格爾太太和我常常在傍晚時一起坐在燭光旁,低頭閱讀那些美妙無比的篇章,我們的靈魂簡直融化了,誰能想到,此時此刻,書本上這位世界聞名的不朽的女主角竟然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像我一樣,是個凡人……哎呀,我的老天爺!”他突然嚷道,用拳頭往額上敲了一下。

    “參議夫人,我隻顧談話,談話,突然想起忘了問問參議夫人是不是已經喝過咖啡了!” “謝謝,我的朋友,”老太太回答,她一直帶着保留的神氣傾聽這位老實人滔滔不絕的言辭,嘴巴微微翕動着。

    “我們早已喝過了。

    不過,親愛的馬格爾先生,您把我(或者年輕時的我)當成那本衆口交譽的小書中的女主角,這樣混為一談,您是太離譜了,也形容得太過分了。

    我不得不向你指出,這樣的看法,您也并不是第一個人;四十四年來,我已不知解釋過多少回了。

    這位小說人物的确是那樣栩栩如生,那樣真實,赢得普遍的贊賞,以緻有人會跑來對我說,在我們兩人中間,她才是本來面貌,真正的面貌,使我不得不堅決否認,小說中的那位姑娘,同從前的我有着明顯的區别,——更不必說現在的我了。

    随便哪一位都能夠看出,我的眼睛是藍的,然而,大家都知道,維特的綠蒂長着一對黑眼睛。

    ” “一種詩歌的破格[14]!”馬格爾嚷道。

    “還當我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一種詩歌的破格!參議夫人,細微的差别不可能削弱本身的真實性,也許是這位詩人故意躲躲閃閃,跟我們捉迷藏,為了抹掉一點兒痕迹……” “不,”參議夫人搖頭反駁道,“黑眼睛另外有來源[15]

    ” “即使如此,”馬格爾激動地說,“即使本來面貌被這麼小小的差異塗抹了一點兒……” “還有相差很多的呢,”參議夫人鄭重其事地插嘴說。

     “這也完全沒有關系,其他特征和它交織在一起,分不開了,——可以說,她本人的特征和其他傳說中人物的特征交織起來了,我們偉大的詩人不久前在他的《回憶錄》中曾為我們描繪了一個那麼親切的形象,要是參議夫人并非從頭至尾是維特的綠蒂,那麼,您這位綠蒂不折不扣準是歌……” “最可尊敬的先生,”參議夫人斷然截住他的話頭,“在您友善地領我們去房間之前,已經耽擱一些時候了。

    您明顯的沒有理會到,直到現在,您還在阻礙我們住進房間。

    ” “參議夫人,請原諒我!”“大象旅館”的招待員十指交叉,懇求道,“原諒我這樣一個人……我知道我的行為不可饒恕,但千萬請您原諒,我馬上就離開……我也忙着哩,”他說,“除了種種禮貌上的考慮以外,我還得奔到東,奔到西,張羅一陣子;我隻是想到,埃爾門賴希太太直到這一刻還一點不知道,也許她直到現在還沒有對旅客登記闆看過一眼,看來她那簡單的頭腦……參議夫人,還有馬格爾太太呢!我巴不得馬上跑到廚房找她去,把當地文藝界這個火熱滾燙的重大新聞告訴她……參議夫人,為了免得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有欠缺的地方,恕我鬥膽再向您提出一個問題……四十四年呀!在這四十四個年頭裡,難道參議夫人再也沒有見到過樞密顧問先生[16]?” “真是這樣,我的朋友,”她回答。

    “我認識的是韋茨拉爾布衣巷的那位青年實習律師歌德博士。

    至于這位魏瑪公國的國務大臣,德國的偉大詩人,我還沒有親眼見到過。

    ” “真叫人受不了!”馬格爾吐了一口氣說。

    “真叫人受不了,參議夫人!所以,參議夫人這次到魏瑪來,是為了……” “我是到魏瑪來探望我的妹妹,”老太太打斷了他的話頭,神情有點兒傲慢。

    “我那多年沒有見面的裡德爾财務署長夫人,我還帶了我的女兒夏綠蒂來見她,我女兒從她本來居住的阿爾薩斯來探望我,我就要她陪我作這次旅行。

    加上我的女仆,我們一共有三人,——我們不能住在我妹妹的家裡作客,增加她的負擔,她自己也有一個家要照料呢。

    所以我們住宿在旅館裡,至于夥食嘛,我們打算和親人們在一起吃。

    現在侬總應該滿意了吧?” “滿意極了,參議夫人,滿意極了!——盡管我們因此不能在敝店的餐桌旁伺候夫人和小姐……哦,我知道财務署長裡德爾先生和夫人住在埃斯普拉納德街六号。

    原來,署長夫人的娘家也是……我現在明白啦!那個環境,那些關系,我是早已熟悉的,隻是一時沒有想到罷了……仁慈的上帝,原來署長夫人也是那一群孩子中的一員,當維特第一次踏進獵舍的前廳裡時,他們正圍在參議夫人的身邊,伸出他們的小手要面包吃,而參議夫人……”[17] “我親愛的朋友,”夏綠蒂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那所獵舍裡并沒有什麼參議夫人。

    現在,我們的克萊爾欣正等着您領她到她的小房間去呢。

    親愛的,請告訴我們從這兒到埃斯普拉納德街遠嗎?” “一點不遠,參議夫人。

    隻消幾步路就到了。

    在我們魏瑪,跑到東,跑到西,也沒有幾步路;我們出名的偉大是在精神方面。

    我非常樂意親自指引夫人和小姐到署長夫人的府上去,如果夫人不想雇一輛出租馬車或一台轎子的話,在我們這座京城裡,這類馬車和轎子有的是……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參議夫人,隻有這一個問題啦!參議夫人這次到魏瑪來,當然首先是來探望令妹的,但是沒有疑問,參議夫人也會借此機會到弗勞恩普蘭[18]……” “日後自會明白,我親愛的,日後自會明白!現在可不可以請侬馬上領我的女仆到她的房間裡去,我很快就會需要她。

    ” “是呀,”小姑娘嬌聲嬌氣地說,“我們一面走,侬可以告訴我那本了不起的《裡納爾多》的作者[19]住在什麼地方,這真是一本扣人心弦的小說,我已經如饑似渴地讀上五遍了,也許我運氣好,能夠在街上碰見他!” “有可能,姑娘,完全有可能,”馬格爾心不在焉地回答,轉過身子,帶領她朝房門走去。

    走到門口,他又站住不動了,一隻腳踏在地上,另一隻腳穩穩地跷了起來。

     “還有一句話,參議夫人!”他懇求道。

    “隻有這麼最後一個很快就能回答的小問題!參議夫人一定了解——當一個人出乎意料地站在小說人物的原型面前,可以打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一定會抓住機會,決不肯白白放過的——參議夫人,維特離别時的最後那場談話,三人之間那種令人心碎的場面,他們談到去世的母親和死别的情景,維特緊緊握住綠蒂的手嚷道:‘我們會再見面的,我們的容貌無論有多大變化,我們仍舊會相識的!’——這些情節[20]都是真的嗎?都是根據真實情況,樞密顧問先生并沒有憑空虛構,都是真正發生過的嗎?!” “真真假假,我的朋友,真真假假,”被糾纏不休的女人好心腸地回答,頭不住地顫動。

    “現在可以走啦!請走吧!” 這位興奮萬分的人急速地和克萊爾欣一起離開,朝那小房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