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與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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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童年。

     他還記得兩個場景,它們同樣發生在這間屋裡。

    其中一個場景更是深埋在他所有記憶的最底下。

    當時他隻有四五歲,獨自一人坐在房間的地闆上玩耍。

    父親走了進來,挨着他坐下,什麼也沒有說,直接開口給他唱歌: 在月光下 我的朋友皮埃爾……注 男孩會唱這首歌,姨母以前教過他。

    父親的嘴時張時閉,做着古怪的鬼臉沖着他笑,從兩排碩大的牙齒之間,用滑稽的孩子腔擠出這首歌。

    男孩明白,父親想把一切都做得完美,包括自他降生後發生在他們父子之間所有的一切——沉默,孤獨,距離,以及全部的魔幻,他們至今生活在它們的幻影裡;然而,他僅想通過這樣一個舉動來解決這一切,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兒子身邊滑稽地唱童謠。

    他難道瘋了麼?男孩暗想。

    父親的嗓音聽上去變得更加怯懦。

    他繼續唱着: 我不想把我的筆 借給一個老笨蛋…… 唱完後,父子倆彼此望着對方的眼睛,沉默無語。

    在主庭院中央豎立着一座雕塑,那是一尊高大的士兵銅像,他端槍指向暴君的胸膛:男孩感到這從頭到腳一身戎裝、荷槍實彈的雕像似乎要從基座上跳下來,開始手腳并用地奔跑起來。

    老笨蛋……他嚅動着雙唇重複着,以此安慰父親;這個時候,他對父親萌生出無盡的悲哀。

    父親站起身來,走向桌子,在書本之間摸索着,像在尋找什麼,他意識到孩子正在注視着自己的舉止,于是聳了下肩,快步走出房間。

    從那以後,他倆很久沒再這樣對視過,仿佛兩個人被一次傷人的、撒了謊的秘密捆綁在一起。

     很久以後,十年之後,父親在這裡,坐在桌旁,在燈的光傘下,仔細觀察一個切片。

    這時,男孩走進屋來。

    那是一個冬天的午後。

    男孩止步,站在光傘外的昏暗中;但是父親伸出手招了招,讓他靠得更近一些。

    兩個玻璃片間黏附着那發藍發幹的物體,那些斑塊與線條,看上去就像地圖上描繪的某個國家的版圖。

    父親用他嶙峋的手指,沿着這幅特殊地圖上的線條,摸着分叉與凸點,手指尖小心追随着蜿蜒曲線的所有轉折,一直到這根線條延伸至邊緣,出現斷點。

    他對着那裡輕輕彈着玻璃片。

     “這是我做過的最漂亮的一個切片。

    ”父親說。

     男孩知道父親的手指正在一個人腦的圖畫上遊移。

    這幅畫變化多端,充滿了危險和不安的轉折。

    這是一幅多麼神奇的地圖啊!他想。

    父親俯身湊近玻璃片,反光映在他的臉上,那張臉浮現出一種好奇的神情,那是一種痛苦的、無能為力的好奇——這種緊張情緒在他的臉上擠出一抹露齒的微笑,一改他平時一貫模式化的表情。

    他并不情願地也将身子探低下去。

    父親的手指繞着圈,摸索着畫中的一個點,在那一點,曲線糾纏成一個結并四下發散。

    他就像一位地理學家,看着一處陌生地的地圖卻完全不知所終;他又像是一個醫生,在病人身上焦躁不安、無能為力地摸索着,查找一個并無迹象的隐秘痛處。

     “這是一個盧森尼亞注的農民,”父親若有所思地說,“有一天他殺掉了他的全家: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

    這是我做過的最漂亮的切片。

    ” 他朝那發藍、變幹的物體俯下身。

    父親的臉上飽受折磨的、緊張的好奇消失不見,他的臉變得空洞漠然,沒有一絲表情。

    他用皮包骨頭的手将切片推到一邊,毫無生氣的眼睛困惑不解地望着前方。

    晚上,父親拉了一會兒小提琴。

    他每天晚上都要拉;他拉琴的時候,誰都不能進入他的房間。

    晚飯後,父親又回到自己的房間,用一個小時的時間與那自高自大、與他作對的樂器進行搏鬥。

    那件樂器發出殺人般的聲音。

    父親從未學過拉小提琴,是某種慚愧和羞恥的情緒拽着他,讓他從未向任何人求教。

    拉得真是糟透了,男孩暗想,他感覺父親存心這麼拉琴。

    父親自己也知道,他的琴技是一種自高自大的無望嘗試,可是不能容忍有人當着他的面挑剔他的琴技。

    這折磨人的琴聲充斥了整幢房子。

    父親一晚又一晚地跟小提琴苦苦搏鬥,在男孩心裡,像是父親在每個夜晚都獨自在屋裡做着醜陋不堪、令人唾棄之事,而所有住在這裡的人都為此感到幸災樂禍。

    每逢這種時候,男孩就将自己關進房間。

    他坐在黑暗中,用雙手捂住耳朵,緊咬着嘴唇愣愣地發呆,等待,好像父親正做着什麼傷害人的龌龊事。

    那把小提琴現在被擱置在儀器櫃的頂上。

     男孩将父親的死亡,想象成一幅山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不過至今為止,并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别的事,全部算上,也無非是父親假期回家時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男孩戴上帽子,不情願地朝那書桌鞠了個躬,從房間裡走出來。

     他在樓梯上碰到了姨母。

    姨母身穿正裝,歎息一聲停了下來,他們彼此親吻了面頰。

    姨母要男孩穿好大衣,并且不要回家太晚。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希望姨母能把自己摟進懷裡,他想向她傾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