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紅桃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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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兒子痛苦地蜷緊身子躺在床上,渾身像是被汗水淋洗了一遍。

    他感覺自己在發燒。

    他朝窗子望去,透過四方的窗框能看到街景:一棵樹,一個房頂和三扇窗戶,它們漸漸變得模糊。

    對面的煙囪裡冒出又細又直的煙縷。

    房間低矮,拱券式的,屋内光線晦暗,跟外面的街道相仿。

    初夏的悶熱從打開的窗戶裡灌進來,在這潮濕的黃昏,燃氣街燈發出綠色的光。

    春季的夜晚,常會落下這種看不見的薄霧,将街道暈染成綠色。

    廚房裡,女仆哼着歌在熨衣服。

    熨鬥注内炭火發出刺啦的聲響,聲音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好像黑暗中唰地擦燃了一根火柴注。

    他知道,女仆一定是正在輪轉那滾燙的熨鬥。

     醫生的兒子蜷縮地躺着,目光直視,陣陣幹嘔。

    三點時夥伴們已經離開了。

    他感覺自己是從噩夢裡突然驚醒,然後自我寬慰:沒事,隻要醒過來,一切都沒事了,生活仍會繼續,規矩和勤奮将會使你成功。

    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感覺四肢也逐一回到自己身上。

    他坐在床邊,呆呆地環顧周圍,然後動作遲緩地下床,腿上好似灌了鉛。

    他走進廁所,在黑暗中摸索到一隻水壺,在池子上方低下頭,把壺裡的溫水淋到自己汗濕的頭發和前額上。

    他朝門口走去,頭上的水滴滴答答的,他感覺自己像個盲人,好不容易才摸索到燈的開關。

    他在桌旁坐下,心不在焉地用柔軟的毛巾擦起頭發。

     床頭櫃上的鬧鐘嘀嗒嘀嗒地走着。

    七點鐘了,他們一定已經在等他了。

    男孩已經這樣渾身痙攣地在床上躺了四個小時,一動未動。

    他轉了轉腦袋,又把手指塞進領子注與脖子之間,領口似乎太緊,不太舒服,需要調整一下。

    他喉嚨發幹,于是進廁所洗了個手,用漱口水使勁漱了漱口。

    廚房裡的女仆大概是注意到男孩的房間亮了燈,她停止了哼唱。

    男孩把領子從襯衫上解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八點鐘了,可是姨母還沒有回來。

     很早以前,在他還是孩童時,姨母曾說将把财産都留給他。

    根據姨母的描述,“财産”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安全到連“證券交易員和典當員”都不可能會發現的地方。

    姨母痛恨證券所,卻從未解釋過為何如此地痛恨。

    于是在一個孩子的想象裡,證券所俨然成了一個位于懸崖峭壁上的黑暗山洞,山洞前,阿裡巴巴與四十大盜正跟全副武裝、誓死保衛财産的勇士們搏鬥。

    他對黑色星期五的印象也是來自姨母的講述。

    姨母經常提到那些财産,有時還特别強調她剛剛去那裡查看過,一切安好。

    姨母說,阿貝爾用不着為未來發愁,那些财産全都是他的,他這輩子不會遇到任何麻煩。

    有一次,阿貝爾偷看了那個藏寶處——姨母洗漱櫃抽屜裡的一隻錫盒,他從裡面找到一些陳舊的、已經不再流通的抵押票據和一些并不值錢的算命紙牌。

    姨母的财産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場了,他暗自思忖。

    站到鏡子前,他直直地注視着自己眉頭緊蹙的面孔,随後又坐回到桌子旁。

    這的确是個問題,他想,錢在這裡難道真的有用麼?或許能夠用錢買到一些東西,比如自由,旅行,遙居異鄉,以及健康,但在有些事情上,錢根本就沒用。

    他坐在桌邊,拉開抽屜,看到裡面有擺放整齊的本子和寫滿字迹的紙張。

    他看到一首小詩。

    他完全忘記了這首詩,于是往前探探身,低聲讀了一遍。

    這首詩寫的是一條狗趴着曬太陽。

    這是什麼時候寫的?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女孩從廚房走過來,站在門口,問他是否留在家裡吃晚飯。

    她懶懶地倚在門框上,用手撐着胯,自信地笑着。

    男孩從頭到腳打量她,聳了聳肩。

    女孩渾身帶着廚房的味道,她的裙褶裡積滿了或酸或堿、十分難聞的廚房味兒,他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男孩問,姨母還沒有回來嗎?女孩回答要到八點才回來。

     近來男孩常這樣希望,希望每時每刻都看到自己整個的生命過程。

    回首張望,看自己身處的這個變局,看自己經曆的所有這一切,這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看到父親,聽到母親在講話,姨母正彎下腰哄逗他。

    他驚醒過來環顧四周,女孩漠然不知地追随着他的視線。

     房間裡一團糟。

    夥伴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得七零八落。

    書被撕成兩半散在床下,一本《卷煙紙》注浸在一攤從翻倒的酒瓶裡流出的黏稠、略帶甜味的液體裡,發出令人作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