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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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子試着倒了幾次都沒倒下去。

    慕達夫替她着急,說倒呗。

    冉咚咚回頭看了一眼,盡管她什麼也看不見。

    莫醫生說繼續。

    冉咚咚的身子慢慢後傾,後傾到背部線與地闆約七十度角時,她的右腳一退,整個身體飛快地站直。

    莫醫生說OK,你的平衡能力不錯。

    是嗎?冉咚咚扯下眼罩,略感不适。

     莫醫生把慕達夫請出去,然後對冉咚咚說你認為我還有必要給慕達夫開處方嗎?冉咚咚說開呀,幹嗎不開?他說為什麼你不信任他?她說你怎麼知道?他說從剛才的實驗看出來的,你不敢往後倒是害怕他接不住你。

    她一哆嗦,沒想到竟然掉進了如此低級的套路,卻又無法否認他說出的事實,甚至産生了被人戳穿後的憤怒。

    她說你到底是給他看病還是給我看病?這個測試是不是你們的預謀?原來你們在合夥耍我……她急躁地徘徊,像發現兇手似的越說越激動。

    莫醫生說了解自己比了解别人更難,如果沒有鏡子你永遠看不到自己的屁股。

    “惡心。

    ”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嘭的一聲,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失态,便穩住身體,穩了一會兒才慢慢坐下。

    坐了約莫兩分鐘,她說對不起,我不該把這裡當訊問室。

    他說放松心情,注意休息,鍛煉身體,但這些都比不上信任。

     “可我有什麼辦法?我信任徐山川就不可能發現夏冰清被他強暴,我信任吳文超就查不出他與劉青的交易,隻要我信任他們就永遠破不了案。

    ” “我理解,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首先是他們給了你不信任感,然後你才不信任别人,但無論多麼不信任,你都不能把丈夫當疑犯來懷疑,就像胡須是胡須,眉毛是眉毛,撇清了。

    ” “可我有什麼辦法?我總得找個人來釋放吧。

    ” “相信,你才會幸福。

    ” 哪怕是假的也要信嗎?她想,但沒說出來,而是忽地一笑。

    他想她在嘲笑,她在嘲笑真理和生活。

     66 二十一點,冉咚咚帶着喚雨進了次卧。

    喚雨躺到床上。

    她給她蓋好被子,說閉上眼睛。

    喚雨閉上眼睛。

    她看着喚雨長長的眼睫毛和紅撲撲的臉蛋,忍不住親了親她的額頭,說晚安。

    喚雨調皮地睜開眼睛又飛快地閉上,也說了一聲晚安。

    她說睡吧。

    喚雨調整呼吸,假裝睡去,但她假裝不到三分鐘就真的睡着了。

    她羨慕喚雨這麼快進入睡眠,羨慕她可以把假睡變成真睡。

     從次卧出來,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刷了半小時的手機,然後問慕達夫要不要為他準備夜宵?慕達夫說不用。

    慕達夫想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賢惠了?她想做一個賢惠的妻子容易,但要做一個真實的妻子難上加難。

    想着,她起身走進浴室,用熱水沖了二十多分鐘。

    擦幹身體,穿好睡衣,她進入主卧保養皮膚。

    她一邊保養一邊想我淋浴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以前是五分鐘,後來是十分鐘,現在每淋一次近乎三十分鐘。

    二十三點,她強迫自己躺到床上,關燈,腦袋轟的一聲忽然安靜,思緒像潮水突然平息。

    但幾秒鐘之後,她便發現潮水的平息隻是假象,表面波瀾不驚,但有一股力量還在不停地拍打着腦壁,仿佛随時會掀起巨浪。

    她想“大坑案”有進展嗎?剛一想,她就像掐滅煙頭那樣給掐滅了。

    不能往這個方向走,一走準會失眠。

    可念頭越掐越旺盛,旺盛得就像被壓着的小草試圖頂開石闆。

    壓了一會兒,頂了一會兒,念頭仿佛累了,不再頂了。

    她為此高興,覺得自己還是有能力控制念頭的。

    腦海閃過莫醫生,像是自我暗示,暗示他說的“相信,你才會幸福”。

    我不需要暗示,也許我需要暗示。

    如果相信那就從相信不失眠開始吧,相信馬上可以睡着,像喚雨那樣三分鐘進入夢鄉。

    我能在三分鐘内什麼也不想嗎?能不能把腦海弄成一片空白?一張白紙在腦海飄蕩,飄得像電影《阿甘正傳》裡的那片羽毛。

    打住,那片羽毛雖然讓畫面漂亮,但每次出現都伴随着阿甘喋喋不休的講述。

    羽毛飄走了,白紙回到腦海,變成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忽然竄出一句歌詞——你那裡下雪了嗎?你是誰?是邵天偉嗎?千萬别想邵天偉,否則又要回到“大坑案”。

    關閉,像關閉Wi-Fi那樣關閉。

    慕達夫還在寫嗎?她的腦海裡響起他敲打鍵盤的聲音。

    要不要讓他回到主卧?假如我相信他,我們的感情會不會修複如初?有人說中美關系已經回不到從前了,那我和他的關系呢?天知道,最好别想,這個方向也是禁區,一想準會把腦袋想大。

    那麼,想點愉快的,想想那個虛構的鄭志多。

    沒出息,簡直是自欺欺人。

    貝貞、洪安格、淩芳、父母、公婆、同學……他們在她的腦海裡此起彼伏,按都按不住。

    掐掉,盡快掐掉。

    當她想到掐掉時,下意識地掐了掐大腿,痛感讓她精神。

    她精神百倍地抵抗各種念頭,它們一冒她就打,仿佛手裡捏着蒼蠅拍。

    她越打越有勁,蒼蠅拍越來越重,好像這是個體力活,竟然累得胸口都出了一層細汗。

    她用手帕抹着胸口,想象那是一隻陌生的手,這麼一想,整個身體就像被人撫摸似的,劃過一陣莫名其妙的快感。

    别興奮,必須立即制止自己的非分之想。

    她竟然制止了,許多念頭都被她制止了…… 醒了,她以為還沒睡着,但一看時間已是早晨六點。

    盡管她懷疑座鐘出了問題,可飽滿的精神狀态告訴她真的一覺睡到了天亮。

    這是她近年來一直想做到卻沒有做到的事,但昨晚她做到了。

    為此,她強行伸了一個懶腰,仿佛慶祝自己的勝利。

    不宜多想,她迅速爬起來,刷牙洗臉進廚房,讓連續的動作分散心思。

    慕達夫來到廚房想幫忙,她推開他,說寫你的論文去。

    他進書房轉了一圈又晃出來,滿腦子都是糨糊。

    這麼早别說寫論文,就是寫廢話也寫不出,生物鐘告訴他現在是做早餐時間,一旦沒早餐可做他就渾身不自在,每個細胞都像被繩子綁住了,隻好在客廳走來走去。

    她說要不你再睡一會兒?他哪睡得着,朝次卧走去。

    她說别叫那麼早,讓她多睡半小時。

    有道理,平時他也是六點半才叫醒喚雨。

    無事可幹,他又走進書房,坐在椅子上假裝構思,但耳裡全是煎雞蛋烤面包舀稀飯削水果倒牛奶的聲音。

    聲音還是那些聲音,就是距離有點遠,不像過去是他碰出來的。

    挨到六點三十分他才走出來,餐桌上已經熱氣騰騰。

    他推開次卧的門,看見她已經把喚雨收拾得幹幹淨淨,連頭發都梳好了。

    吃完早餐,他說還是我送喚雨吧,都習慣了。

    她說我送,你安心寫你的論文。

    他起身想收拾碗筷,可她的動作比他快。

    當她把碗筷洗幹淨時,喚雨已背着書包站在門口。

    母女倆手拉手出去,門輕輕地關回來,生怕聲音太響驚擾他的靈感。

    九點她回來了,手裡提着一堆菜。

    放下菜,她一邊洗衣服一邊收衣服,盡量讓聲音保持在悄悄話的水平。

    家裡安靜極了,仿佛有了悄悄話反而顯得更安靜。

    十一點,她開始做飯,因為喚雨辦了午托,午餐時隻有他和她。

    她主動跟他聊天,但都不是聊她的工作,她好像把自己的工作給徹底忘了。

    這是她的故意,她在盡最大努力用理智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

    她問他論文寫得順不順利?他想有人這麼侍候着能說不順利嗎?即使不順利也得說順利。

    她說好好寫,寫完了我們慶祝慶祝。

    為了她的這句慶祝,他不僅鉚足勁思考還暗暗提速。

    十三點她上床眯會兒,半小時後起床熨衣服,拖地闆,擺弄陽台上的花草。

    十六點她出門去接喚雨,家裡頓時空落落的。

    雖然以前家裡也空落落的,但慕達夫習慣了,不敢不願意去認真體會,可今天因為她一直在做家務或者說一直在侍候他,他的空落落被喚醒了,哪怕隻是一小時。

    十七點,門口響起她們的歡聲笑語,但當門一打開她們的聲音就立刻消失,好像剛才的歡聲笑語是他的幻覺。

    要不是喚雨偶爾噗嗤一笑,他還真以為是幻覺。

    不小心,喚雨碰翻了茶幾上的銅壺。

    她豎起手指噓……說小點聲,爸爸在寫論文。

    十七點十分,她開始做晚餐,喚雨寫作業。

    她在廚房和次卧之間穿梭,一邊做菜一邊輔導。

    十八點吃晚飯,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喚雨講了一則童話,他們負責鼓掌。

    十九點,她洗碗,他繼續寫論文,喚雨看動漫,各歸其位。

    二十點,她監督喚雨刷牙洗澡,他進入最好的寫作狀态,至少在字數上有所突破。

    二十一點,喚雨上床了,她看着她睡去才從次卧輕輕地退出來,坐在客廳沙發上刷半小時的新聞,然後問慕達夫要不要為他準備夜宵?慕達夫說不用。

    說完,他想她哪像一個病人,她分明是一個賢妻良母,也許我們都誤解她了。

    二十二點她走進浴室,這次她隻沖淋了十分鐘便關掉噴頭,想下一次争取隻沖淋五分鐘。

    洗漱完畢,她進入主卧保養皮膚。

    二十三點她躺到床上,熄燈,很快就睡着了,因為身體的疲倦,也因為忙碌而獲得的心理充實。

     67 一周後,慕達夫的課題論文完成了,但他知道這隻是字數上的完成,前三分之二的内容還算紮實,也抛出了兩個新觀點,卻無法彌補後三分之一的倉促與蒼白。

    後部分之所以有點飄,是因為冉咚咚對他的過度照顧。

    冉咚咚承擔了所有的家務,讓他享受了一個多星期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唯一的動作就是坐在書桌前寫,以至于他邊寫邊懷疑這項工作的意義,懷疑自己值不值得她如此付出?尤其是聽到她說寫好了還要慶祝之後,他的心就更急了。

    一急,他的論文主題就偏離,仿佛被戳痛的公牛橫沖直撞,這讓他每天上午都在糾正前一天的謬誤,但下午又不可避免地犯錯。

    他越來越相信論文不是寫出來的而是糾正出來的,就像好人也不是做出來的而是改正出來的。

     其實,他不想做課題,但現在大學的評價标準都是課題優先,教授們沒課題等于沒能力,除了科研獎拿不到高分還會影響晉升,也就是說不管你寫了多少一針見血的文章,也不管你發表了多少篇改變學界認知的論文,那都不如拿課題來得實惠。

    于是乎,教授們像一群被趕上“課題架子”的鴨,整天“課題課題”地叫個不停,有的站不穩一頭栽下去,有的想飛卻翅膀不夠硬。

    為了在架子上站穩喽,鴨子們都得學雞,卷起帶蹼的腳掌緊緊抓住杆子才不至于變成自由落體。

    慕達夫是四級教授,哪怕他超脫不想晉升為三級,但學院的淘汰制同樣把他逼上了架子。

    他的強項是文學評論,可這個領域的課題他報一次失敗一次,原因是他選擇的評論對象雖然有實力卻名氣不大,當評價标準都不以實力論英雄的時候,他還在以實力來選擇評論對象。

    他不願意妥協,哪怕妥協自己也不妥協文學标準。

    所以他拿課題基本上都是打擦邊球,要麼有關少數民族題材,要麼有關古代服飾研究,要麼有關鄉村文化。

    這些課題都不是他的強項,卻比他的強項課題好對付。

    比如眼下這個課題,他隻是随手一填就拿到了,拿到時他覺得挺幽默,就像當初他填這個選題那樣幽默。

     他在城裡生在城裡長在城裡讀,不要說鄉村文化就連鄉村他都不熟悉。

    學院裡有近半數的同事出生于鄉村,雖然他們經常為課題唉聲歎氣,卻從來不申報關于鄉村的課題。

    先前他皺緊眉頭也想不明白,但當他帶着研究生去鄉村調研一兩次後,就明白他們不申報這類課題是害怕下鄉,因為鄉下的調研實在是太難了,怪不得他能撿漏。

    可調研四五次之後,他想他們也許不是害怕下鄉,而是對他們熟知的鄉村已沒有了想象,與妻子對丈夫或丈夫對妻子沒有想象是一個道理。

    在他沒調研前的想象裡,鄉村是沈從文筆下的鄉村,不但風景美麗而且民風淳樸,弄不好還能遇上《邊城》裡“翠翠”那樣的小姑娘。

    可随着調研的深入,他終于明白鄉村不是文字裡的标本而是正在變化的活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