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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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的存在?一直以來我都是在用指紋、鞋印、煙灰、字迹、木屑、短信、電話以及DNA等蛛絲馬迹來證明。

    那麼鄭志多有指紋鞋印和DNA嗎?沒有,但他卻比任何實體都栩栩如生,就連我的舌尖都還保留着他親吻時的記憶。

    虛構的力量會有這麼強大?她想問問慕達夫,便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該用戶已關機。

    她又給慕達夫打了一個電話,該用戶還是關機。

    她想難道慕達夫也是虛構的?會不會他也不存在?她在内部網輸入“慕達夫”三個字,同時跳出好幾位,其中一位的住址就是她的住址。

    這麼說他是實體,他确實存在,那我會不會是虛構的?她在内部網輸入“冉咚咚”,同時跳出好幾位,其中一位是她。

    這下她慌張的心裡仿佛抓住點什麼,至少抓回了一點自信。

     她來到荷塘小區他們的另一套房前。

    慕達夫在裡面,直覺告訴她,但她無法保證手裡的鑰匙能把門扭開。

    既然他關機,那門就一定反鎖了,這是她多年辦案積累的經驗。

    要不要先按門鈴?她心裡想着按門鈴,鑰匙卻先一步插進鎖孔。

    她總是突然襲擊,這也是她多年辦案養成的習慣。

    她的手輕輕一扭,竟然把門扭開了,原來他沒反鎖,是不是疏忽了或者是不在乎了?反正快要離婚了,誰都不幹涉誰的生活,但她卻有好奇心,就像對每個案件那樣好奇。

    她走進客廳,地闆上有一層積澱的薄塵,沙發沒人坐過,茶幾沒人動過,屋子裡彌漫着長期缺乏通風透氣的那種味道。

    她看了廚房,主卧、次卧以及書房,還對比了上個月和現在的水電度數,它們都證明近一個月沒人住在這裡。

    那麼慕達夫住在哪裡?直覺告訴她,他住在貝貞那裡。

     64 回到西江大學校園五十一棟這個家,她推開書房的門,看見慕達夫趴在電腦桌上睡着了,被窩蜷縮在地闆的一角,有一塊書櫃的玻璃門碎了,玻璃碴星星點點散落于地闆。

    她叫了一聲老慕,他沒反應,便踮起腳後跟想進去,才發現玻璃碴比她預想的要多,她每改變一個視角就又發現幾粒。

    沒辦法,她隻好放下腳後跟,站在門口又叫了一聲老慕,聲音比剛才的大了一點。

    他的雙肩吓得一抖,擡起頭來,像被抓到了什麼把柄似的看着她。

    他的顴骨變高了,面頰變深了,半張臉胡子拉碴。

    她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我不一直都在家嗎?她說不可能,一周前我分明看見你提着行李箱像磁懸浮列車那樣嗖的一聲出了家門。

    他說開什麼玩笑,行李箱一直擺在陽台,它們還等着跟你出門旅遊呢。

    她來到陽台,看見兩隻箱子,一隻是她的,另一隻是他的,它們像他們當初恩愛時那樣肩并肩。

    行李箱是不是他剛放回來的?他是不是隻比我提前一步回家并假裝熟睡?她忽然想起英格麗·褒曼主演的驚悚電影《煤氣燈下》,男主角怕暴露自己的罪行,設計了一個又一個細節企圖把妻子逼瘋。

    慕達夫會是那樣的人嗎?她用食指抹了一下他的行李箱,食指很不情願地沾上了一層薄灰,她用中指抹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箱,中指同樣沾上了一層薄灰。

    兩個指頭被那層薄灰弄得很不爽,仿佛一件新襯衣沾上了洗不掉的油漬。

    手指上相似的異物感說明兩隻行李箱待在陽台上的時間相同,它們好久都沒人碰過了,可以證明慕達夫沒提着它嗖的一聲出門。

    那麼,會不會是我眼花?行李箱沒出門人卻出門了。

     她回到書房門口,想他為什麼不打掃地闆上的碎玻璃?因為他不想讓我進去,害怕幹擾。

    她靠在門框上,說我又不是盲人,如果你一直待在家裡那我為什麼沒看見你?他說也許你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而且我一直待在書房,總是等到你熟睡後才出去吃飯洗澡換衣服。

    為了不驚擾你,我連剃須刀都不敢用,生怕它刺耳的響聲會把你吵醒。

    她說但你用過的碗筷,你換下的衣服,冰箱裡的食品多了或少了,難道我不會察覺?他說那就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了,我以為你曉得,以為你不想跟我交流,沒想到你竟然沒覺察,也許是你太專心于别的事情,也許你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或者你已經把我當成了你的一部分,隻要這部分不喊不叫不疼痛,你就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就像你不記得你的闌尾或膽囊。

    她說那你每天待在書房裡都幹了些啥呢?為什麼要關機? “我在做課題,累了就在地闆上睡覺,醒了就接着研究,不信你看,這周我寫了三萬多字。

    ”他把電腦扭過來,讓她看寫滿了字的頁面。

    她眯起眼睛掃了一眼,看見字裡行間多次出現“鄉村文化”。

    這确實是他一直在做的課題,她說做課題為什麼要拿書櫃撒氣?他說抱歉,等寫完這篇論文,我會叫人來把玻璃裝上。

    她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腳闆底?他說怎麼,難道你在某個案發現場看到了我的腳印?她的右手掌對着他的腳隔空上撩,他的兩隻腳随她的手勢擡了起來。

    她倒吸一口涼氣,說這下我終于感覺到了你的存在。

    他說你什麼意思?她說因為我覺得痛。

    他低下頭,把腳闆翻過來,看見每隻腳闆上都紮着一個玻璃碴,玻璃碴旁邊的血迹已經幹黑。

    他說操,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紮進去的。

    她說你沒感覺到玻璃碴的存在?他說玻璃碴又不曉得痛。

     她轉身拿來小掃帚和小鏟,開始清掃地闆。

    他說别掃,我喜歡在上面走來走去,這樣才有靈感。

    說着,他赤腳在地闆上走了起來。

    她聽到噗的一聲,又一塊玻璃碴紮進了他的肉裡。

    他仿佛沒感覺,繼續走來走去。

    她說站住。

    他站住。

    她掃幹淨地闆,撥出他腳闆上的碎玻璃,說你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怎麼會呢?”他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就像擠用完了牙膏的牙膏筒那樣使勁地擠。

    她說你去找莫醫生聊聊吧。

    他說我好好的,幹嗎要找他聊?她說好好的怎麼會故意踩玻璃碴?臉怎麼會瘦成猴子臉?“是嗎?我已經很久沒打量自己了。

    ”他走到書櫃的玻璃門前,看着裡面的自己,心裡一陣抗拒,就像讨厭别人那樣讨厭自己,就像同情弱者那樣同情自己,但他卻假裝幽默,說哪個卵仔長得這麼帥。

    她說你就别硬撐了,你撐不住的。

    他想說不硬撐又能怎樣,一家人不能兩個都病了吧,但嘴裡卻說放心,我這麼狼狽隻不過是太專注于論文了。

    她說我焦慮是因為案件的壓力,但你有什麼理由焦慮?他想說你不知道嗎?情緒是可以傳染的,我焦慮是因為你焦慮,但嘴裡卻說我看了那麼多書,知道怎麼克服。

    她問怎麼克服?他說把憋在心裡的寫出來,就像這三萬字,每個字都幫我釋放了壓力,許多文學大師都用這種方法調整好了心态,你要不要試試?她說我跟你不同,我每天都在跟魔鬼打交道,心裡必須養着一個魔鬼,我養着它是為了揣摩它,我揣摩它還能控制它,可是你不行,你那麼單純,哪駕馭得了。

     他想我單純嗎?我怎麼覺得比她複雜? 65 傍晚,他到理發店刮掉了胡須,把留了多年的長發剪成闆寸。

    當長發一绺一绺地掉下時,他像看見秋天的落葉般傷感,剪刀的咔嚓聲特别刺耳,甚至令人讨厭。

    長發是他的标識,當年的這點文藝範曾吸引過冉咚咚,但現在文藝範對她已失去磁力,幹淨敞亮利索才會讓她感覺舒服。

    三年前,他就發現她把她曾經的喜歡忘得一點不剩,從她每次換枕巾便看得出來。

    每次換枕巾她都抱怨他睡的那張像膏藥,中間一團黃,上面還沾着頭發,言外之意就是一個髒字。

    他假裝閉塞視聽,把她的話當風過耳,繼續用長發證明自己還是自己。

    可現在他不想再堅持了,因為在她面前精神抖擻比什麼範都重要,否則會給她本來就沉重的心理負擔再增加沉重。

    人心就是這麼古怪,你強,她有負擔,你弱,她也有負擔,于是你隻能不強不弱地活着。

     盡管他的外觀已煥然一新,但并沒有引起她的足夠重視,她沒拿正眼看他,好像對他的頭發長度以及臉上的大掃除不感興趣。

    早餐時,她說你要不要請莫醫生吃個飯?你們好久沒見面了吧。

    他說等有空再講,眼下要做課題。

    午餐時,她說我網購的兩箱進口蘋果已經到達,你是不是給莫醫生送一箱?他一愣,說難道你有什麼事需要莫醫生幫助嗎?她哼了一聲,說我能有啥事?就怕你……他說我跟他的關系還沒好到吃一口蘋果也要分享的地步。

    晚飯時,她說要不我幫你預約莫醫生?他頭皮一緊,想一日三餐她都在說莫醫生,好像莫醫生是一道營養豐富的菜。

    他知道她什麼意思卻不想配合,說不約。

    她有些失望,說沒想到你連智商也下降了。

    他想一個人要病到什麼程度才會把對方當病人? 次日下午,她叫他陪她去購物,但她把車開到購物中心後忽然一拐,便拐上了桃源路,直奔醫院地下停車場。

    停好車,她說上去吧。

    盡管他心裡排斥,可他不想惹她生氣,跟着她來到精神科。

    莫醫生把她擋在門外,隻讓他進去。

    他們一落座就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對這次預約感到無奈。

    莫醫生說你的什麼表現讓她懷疑你有病?他本來不想說,但忽然覺得不說會損害冉咚咚的形象,于是便把自己近期的表現詳細地略帶誇張地說了一遍,仿佛不誇張就不足以保護冉咚咚。

    莫醫生說要是不慎踩了幾粒玻璃碴就算精神疾病,那我去哪裡找正常人?這話讓慕達夫的小心髒歡快地蹦躍,但為了不讓冉咚咚繼續擔心,他請求莫醫生為他開藥,哪怕象征性地吃幾天。

    莫醫生說藥不能亂吃。

    他說不吃藥怎麼過得了冉咚咚這一關?莫醫生說我會跟她講清楚。

     慕達夫兩手空空地出來,一看見冉咚咚就分外内疚,仿佛出差回來沒給她帶禮物那樣内疚。

    冉咚咚問什麼情況?他說似乎比誰都健康。

    庸醫,冉咚咚說着推門而入。

    莫醫生說你隻預約了一個病人。

    她說請問還有誰的狀況會比慕達夫的更糟糕?莫醫生說你的意思是…… “給他開個處方,讓他盡快好起來。

    ”她用命令的口氣,就像平時命令邵天偉那樣命令。

    莫醫生感到突兀,搖搖頭:“與其說他有病,不如說你擔心他有病。

    ” “沒病怎麼會砸玻璃?”她想不通。

     “偶爾情緒失控,誰都會有,尤其是在委屈憤怒的時候。

    ” “你能保證他不會第二次委屈憤怒嗎?” “我保證。

    ” “可我不想發生了再來找你,我要辦案,要想許多問題,沒時間和精力照顧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你給開個處方。

    ” “開處方是最簡單最偷懶最粗暴的辦法,而想用處方解決一攬子問題的人都是沒有耐心的人,甚至都不願意浪費哪怕一點點時間和精力,貌似關心别人其實是關心自己。

    ” 她被說中了,心裡很不爽,一屁股坐在椅子裡,仿佛要用點時間來安撫自己,也想給莫醫生制造壓力。

    兩人都不說話,好像在打意念戰。

    僵持了一會兒,莫醫生說開處方可以,但我得先給他做個試驗。

    她說剛才為什麼不做?“剛才缺幫手。

    ”說完,他把慕達夫叫進來。

    他用眼罩蒙上慕達夫的雙眼,叫冉咚咚站到慕達夫身後。

    冉咚咚狐疑地看着,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莫醫生叫了三次她才站起來。

    莫醫生說隻要他往後倒,你就把他接住。

    冉咚咚沒吭聲,仿佛還在揣摩他的意圖。

    莫醫生說倒。

    慕達夫往後倒去,當他的身體倒成一撇時,冉咚咚怕他跌傷,趕快伸手托住他的背部。

    莫醫生說很好,你的反應很快,現在你們交換角色。

    慕達夫脫下眼罩,遞給冉咚咚。

    冉咚咚說非得蒙住嗎?莫醫生說必須蒙住。

    冉咚咚猶豫着戴上眼罩,慕達夫站到她身後,故意咳了兩聲暗示他的位置。

    莫醫生說倒。

    冉咚咚忽然脫下眼罩,說地闆上沒有玻璃碴吧?說完,她四下張望,像勘查現場那樣勘查一遍,沒發現異物才把眼罩又戴上。

    莫醫生說倒。

    冉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