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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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清白,所以擁有權力,而我錯怪你了,就必須繼續履行妻子的義務。

    她指着伯特·海靈格的著作,說你到底看沒看?你為什麼不引用他的理論?海靈格說清白者往往是較危險的人,因為清白者心懷極度憤怒,會在關系中做出嚴重的破壞性行為,而有罪惡感的人通常願意讓步和補償。

    别拿這些小兒科來蒙我,這些書我在讀大學時都讀過。

    他說如果用讓步和補償來反證,我應該是那個有罪惡感的人,而你則是那個自認為清白者。

    她一愣,承認這句他說對了,一直她都覺得他是有罪的,而自己是清白的。

    他說你還有一個心理動機,就是仇恨轉移。

    你在辦案時痛恨徐山川玩弄女性,痛恨他背着老婆出軌,因此你把對他的仇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認為我也是他那樣的人。

    你混淆了恨的對象,其實你恨的不是我而是出軌,你對我的恨至少有一半是受案件刺激後的情緒轉移。

     “說得好。

    ”語氣誇張,像是諷刺,但她扭過頭來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他俯下身,想吻她的嘴唇。

    她沒躲避,他理解為默許,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封住她的嘴唇時,她忽然把他推開,像推開不小心碰到的高壓電。

    她說理論很玄乎,身體很誠實。

     62 她說我想單獨待幾天。

    他二話沒說提着行李箱便出了家門,仿佛腳不沾地,像磁懸浮那樣嗖的一聲飄走了,動作之敏捷好似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

    這讓她想起一個人……鄭志多,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他以同樣的動作同樣的速度提着她的行李箱,從新生接待處一口氣走到十号女生宿舍樓,又從女生宿舍一樓一口氣走到五樓503号房。

    他把行李箱擺好了,她才氣喘籲籲地跟上來。

    她說你簡直在飛。

    他說我每天堅持跑步。

    她說明明行李箱有輪子,你為什麼不拖着走?他撸起短袖,露出發達的結實的肱二頭肌。

    她說你不拖着箱子走是為了跟我顯擺你的力氣?他說不是,我是怕把輪子拖髒了。

    她說你對每個新生都這麼體貼嗎?他說我從上午等到下午,隻接一個人。

    她問為什麼?他說因為我把你們班全體同學的照片都看過了,隻有你這張照片值得我這樣對待。

     初戀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他高她一個年級,長得帥氣,帥得就像那些帥炸了的電影裡的男主角。

    她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好,覺得他目的性強,指向性明顯,所以不接他的電話,也不回他的短信。

    但他就像她的腦神經,仿佛随時都知道她在想什麼。

    半夜她餓,手機忽地一聲叮咚,那是他的短信:“下樓,我給你買了螺蛳粉。

    ”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螺蛳粉?又怎麼知道這時候我餓?她下樓,看見他站在一棵樹下,手裡捧着一團閃閃的金光,天哪,他竟然在螺蛳粉的塑料盒上貼了一層金黃色的燈,乍一看,還以為是盒子自帶光環。

    上體能課,她練得腰酸背疼,連走路上半身都前傾,仿佛腰椎間盤突出。

    她想怎麼樣才能消除全身的酸痛?正想着,一輛跑車吱地停在她身邊,開車的人是他,仿佛他是她的念頭,隻要一想就會出現。

    他把她拉到本市最貴的按摩店,請了最好的技師給她做了一次全身按摩。

    兩個小時下來,她整個人就像被女娲重新捏了一遍,腰杆直了,腿腳不疼了,走路也麻利了。

    暑假,他開車帶她到海邊兜風;國慶長假,他帶她去北方看紅葉;寒假,他帶她去日本北海道看雪。

    每一次出行他都買頭等艙,住五星級賓館,吃地方頂級美食。

    她在他面前漸漸淪陷,盡管她曾經驕傲得像個公主,自信得像個天才,傲慢得不食人間煙火。

    她在跑車上獻出了初吻,在韓國首爾某著名酒店獻出了初夜。

    他們越愛越深,彼此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就連做夢她都在想他。

    許多個深夜她想他想醒了,睜開眼便看見他微笑的臉緊緊地貼在窗玻璃上,貼得鼻子都扁平了,仿佛他一直在看着她入睡。

    他的臉像一輪滿月,或者那就是一輪滿月。

    在他臉的四周也就是整面玻璃上,貼滿了閃爍的星星。

    月明之夜,他把車開到郊區的東來山山頂,為她拍攝伸手摘月的照片。

    她想聽某首歌,他就把唱這首歌的歌星請來,專門為她演唱……想到這,她咯咯地笑了起來,發現他和徐山川讨好夏冰清用的是一個套路,既庸俗又媚俗。

    她不得不承認人生大部分的愉快都得靠庸俗的行為來完成,不外乎吃吃喝喝遊玩唱歌,離不開蛋糕玫瑰和蠟燭,少不了讨好贊美和照顧。

    反正總之,她餓了他就做她的食物,她困了他就做她的枕頭,她相思了他就做她的解藥。

     大四,她生日那晚,他在她宿舍樓下的草坪上用點燃的蠟燭拼出了一個心形圖案,圖案中間拼出一行“冉咚咚嫁給我吧”,在“嫁給我吧”的正下方擺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看看,又媚俗了不是,但當她站在五樓的長廊上看着草坪搖曳的燭光時,尤其是看到長廊上同學們羨慕的眼神時,身心頓時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愉悅,包括虛榮心的滿足。

    這場景怎麼有點像吳文超受夏冰清之托為慶祝徐山川生日做的策劃案?恍惚之中,她不知道是吳文超模仿了鄭志多還是鄭志多模仿了吳文超,抑或這種場景本來就在相互模仿?當時,她激動得全身顫抖,恨不得從五樓跳下去擁抱他親吻他。

    忽然,從草坪升起一架無人機,直飛五樓長廊,懸停在她面前,這時她才看見無人機吊着一枚求婚戒指。

    她取下來,戴上,轉身跑進樓道。

    一陣急促的鼓點似的腳步聲在樓道裡響起,就像她此刻的嗵嗵心跳。

    她從一樓的樓道口跑出來,沖進草坪,躍過燭光,撲進他的懷裡。

    世界突然安靜了,仿佛隻剩下他倆,但世界僅僅安靜了幾秒鐘,歌聲忽地響起來,站在長廊上看熱鬧的同學們齊聲唱起了《Iswear》: “我發誓,當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我發誓,如同守候你的背影\我看見你眼中閃爍的疑問\也聽見你心中的忐忑不安\你可以安心,我很清楚我的腳本\在往後共度的歲月裡,你隻會因為喜悅而流淚\即使我偶爾會犯錯\也不會讓你心碎\我發誓,當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必在你左右\我發誓,如同守候你的背影\我必在你左右\無論風雨困厄,至死不渝\我用我每個心跳愛你\我發誓……” 她輕輕地唱了起來,仿佛回到了那個晚上,仿佛跟着整棟樓的女生在唱。

    但唱着唱着,她的眼眶就濕潤了。

     畢業後,她分配到西江區公安局工作,他子承父業做房地産生意。

    他們認識了五年,戀愛了四年半。

    在他們即将領結婚證前的那個晚上,她突然感到心虛或者說不踏實,好像這一切都是虛構。

    壞運氣顯得真實,好運氣令人生疑。

    于是,她對他進行了一次模拟審問。

    她坐在書桌這邊的高椅子裡,他坐在書桌那邊的矮椅子上。

    她問他,你會愛我一輩子嗎?他說會。

    多麼美好的答案,可她仍心存疑慮。

    她把他的矮椅子往後拉了拉,讓它與書桌保持一米的距離,就像訊問室警察與疑犯的距離。

    她回到這邊的座位,又問你會愛我一輩子嗎?他說會。

    她想為什麼有的話回答兩遍之後就像撒謊?她一拍桌子,說你騙人。

    他吓了一跳,整個人從矮椅子上彈起又慢慢地落下,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她。

    她把台燈轉過去,直射他的眼睛,再問,你會愛我一輩子嗎?他從來沒經曆過這種審問,吓壞了,抑或認為她掌握了他的什麼把柄,便支支吾吾地說我會對你負責的,會負責你一輩子。

    她說我不要負責,而是要你愛我一輩子。

    他說負責就是愛。

    她說一個人可以為很多人負責,但愛隻有一個,就像專利獨享,你所說的負責隻不過是在為将來你不愛我進行鋪墊。

    兩人為此争論,越争越傷心,越争隔閡越大,四年多來被愛掩蓋的一個個小别扭像氣泡似的咕咚咕咚地冒出來,漸漸堆積成了大問題,仿佛一根小小的火柴引發了一場森林大火,結果誰也沒有控制住局面,也許誰都不想控制局面,彼此删掉聯系方式,一拍兩散,發誓老死不相往來。

     63 她忽然想見他,哪怕被他現在的美好生活刺激或者諷刺,她就想證明一下當年她選擇離開他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但她沒有他的聯系方式。

    她知道校友們有,可她不願問,生怕他們嘲笑。

    她可以被一個人嘲笑,卻不想被一群人嘲笑。

    當年她離開他時多少同學表面為她鼓掌,内心卻暗暗罵她愚蠢。

    可她偏要用愚蠢來證明自己聰明,偏要相信自己能找到一個愛她一輩子的人。

    既然當初離開得大張旗鼓,那現在就隻能悄悄地回頭見,就像因與果,就像呼喊與回聲,你有什麼樣的行為就有什麼樣的報答。

    他家的公司叫什麼來着?她想了許久才想起一個似是而非的名稱——新展,就在三合路127号的新展大廈内,那是一座金光閃閃的大樓,金色的玻璃,金色的牆體,一共三十層。

     出發前她對自己進行了一次裝修。

    十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對待自己的臉蛋、頸脖和雙手,每一毫米皮膚都被小心侍候,就像應對文明城市評選那樣生怕留下不文明的盲區。

    化妝畢,她從衣櫃裡翻出一條當年與他約會時穿過的牛仔褲,但任憑她怎麼使勁那條褲子就是提不上來,它卡在她豐腴的臀部,就像一位爬山者因翻不過陡峭的崖壁而氣喘籲籲地坐在山坡休息。

    必須承認自己已不是當年的自己,肉多了,坡陡了,有的部分還松弛了。

    沒辦法,隻得把牛仔褲褪下去,褪下去的時候她聽到嘩的一聲,仿佛撕掉了自己的一層皮。

    換上休閑裝,她出發了。

    上午十點,是她昨天晚上預設的時間,她來到新展大廈二十八層新展公司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是一位比她年輕的鄭女士,她接待她,為她沖了一杯咖啡。

    當咖啡的香味彌漫之際,她忽然覺得這間辦公室她好像來過,味覺視覺以及空間記憶仿佛同時被喚醒。

    她說你們的董事長是不是叫鄭立強?她說是的。

    她說從前董事長是不是在這間辦公室辦公?她說是的。

    她說你是不是鄭立強的女兒?她說是的。

    她說我想見見你的哥哥鄭志多。

    她愕然,說我既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不知道鄭志多是誰。

    她不信,去公司人事部打聽。

    他們說本公司的确姓鄭,但确實沒有鄭什麼多。

     她帶着疑慮與困惑約當年同宿舍的閨密朱玉芬喝茶,問她知不知道鄭志多的下落?朱玉芬愣了足足兩分鐘,一邊發愣一邊觀察她,一邊觀察她一邊納悶,說誰是鄭志多?她說就是讀大學時跟我談戀愛的那位男生。

    她說大學四年,我倆同吃同住同學習,連上廁所都經常一路同行,沒發現有人跟你戀愛呀。

    她說玉芬,你是不是提前直奔老年癡呆了?當年他在樓下擺蠟燭陣和玫瑰陣向我求婚,你還和整棟樓的女生一起為我們唱《Iswear》。

    朱玉芬搖頭,越搖越覺得不對勁,越搖臉色越凝重,非常肯定地說沒這回事。

    她說那你記不記得無人機?他用無人機把求婚戒指送到五樓的長廊,我取戒指時你就站在我身邊,眼睛睜得像夜明珠,滿腦子的羨慕嫉妒恨吧。

    朱玉芬說有沒有搞錯,二十年前無人機都還沒流行,就是變魔術也搞不到無人機給你送戒指,我看直奔老年癡呆的是你。

    說完,她在冉咚咚的額頭上摸了一把,仿佛要檢查她的體溫。

    冉咚咚震驚了,流行的說法是“碉堡”了,腦袋深處轟地一響,好像有一股力量由内往外撐,撐得腦袋都胖了一圈兩圈三圈,撐得她四肢都發麻了。

    她不再說話,像踩了急刹車那樣把話刹死,仿佛要用沉默來保住一點尊嚴。

    朱玉芬說你是不是受慕教授的影響開始寫小說了?她無法回答,心裡泛起一陣澀苦。

     她悄悄去了一趟單位,在内部網搜索“鄭志多”,竟然沒搜到這個名字。

    其他姓名多有重複,唯“鄭志多”一個名字都沒有,也就是說他不存在,連疑似存在都不可能。

    怎麼證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