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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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的陰霾到底有多厚?隻有了解自己才會了解别人,尤其是了解那些我們正在追捕的人。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顯得輕松,卻看得出是假裝的勉強的,但當她把這句話說完之後,一股久違的輕松真的溢滿她的心頭。

    她想這是不是就是自我教育或自我暗示?其實,很多想法當初并不當真,隻不過說着說着也就當真了。

     48 回家路上,冉咚咚忽然感到心緊,緊得胸口好像剛剛拉皮。

    她就近把車拐進公園路停車場停住,打開車窗,放斜靠背,做了幾次深呼吸,胸口的壓迫感才漸漸消失。

    最近,隻要一聽到下班鈴聲她便下意識地哆嗦,整個人莫名其妙地緊張,好像下班會剝奪她的自由似的。

    她不想回家,害怕面對慕達夫,因此她總比别人晚一到兩個小時下班,還故意把回家的車速降了又降,仿佛這樣做就能用時間換空間,最終會赢得抗戰的勝利。

    有兩次,她在半路轉向,直接把車開到父母居住的樓下,但隻停了幾秒鐘便把車開走,因為她覺得面對父母比面對慕達夫更難受。

    在她眼裡,父母隻剩下滔滔不絕的嘴巴了,他們的嘴巴也不是嘴巴而是教育工具,都幾十年了還像她小時候那樣轟鳴,連内容都不改一改,仿佛兒童與成人用的是一本教材。

    風從車的右窗吹進來,摸一把她的臉蛋後從左窗吹出去,它們帶來了公園裡樹木花草的信息。

    她閉上眼睛,想在這裡睡上一覺,可她一閉上眼睛腦子就轉得飛快,就像汽車關掉其他功能後空調變得更冷。

     她想為什麼要割腕?盡管跟慕達夫和邵天偉分别說了理由,但她懷疑那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或者說不夠準确,可以蒙混他們卻仿佛不能說服自己。

    難道我真的病了?沒有,我認為沒有,因為我看得見邊界,看得見畫在周圍的金光閃閃的白線,知道那是不能跨越的界限,知道哪裡是康莊大道哪裡是危險的懸崖,哪些可以觸碰哪些觸碰不得,也就是說我尚有控制自己的絕對能力。

    既然自認為能夠控制自己那為什麼沒有控制住刀片?她回憶那個片段,已經回憶N次了,就像反複播放作案現場的監控錄像,必須從中找出蛛絲馬迹——那天深夜,她睡不着,拉開床頭櫃抽屜找助眠藥,發現抽屜裡竟然有一把老式剃須刀。

    這把剃須刀是她多年前給慕達夫買的,當年她還拿着它幫他剃胡須。

    但自從他改用電動剃須刀之後,它就像個低調的逃犯,縮頭縮腦地躲在抽屜的角落,沒人在意。

    不知道出于什麼目的,因為要說清這個目的非常之難,也不可信,唯一合理的也是最接近本質的解釋就是無聊。

    她無聊,反正也睡不着,就打開盒子,發現刀片還卡在架子上,看上去鋒利依舊,便用它來刮手上的汗毛,沒想到刮着刮着手一偏,刀片就把手腕子割破了。

    可這個版本誰信?人人都喜歡高大上的理由,事事總得有個理由,如果沒理由許多簡單的事都說不清楚。

     她認為這絕對是一次意外,如果有别的想法,那我為什麼不把刀片卸下來直接割?為什麼不割得深一點更深一點?當然她不排除“夏冰清式割法”,割是為了給對方施壓。

    她之所以不排除這種可能,原因是她割完後竟然哭了。

    哭不是因為痛,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每每這麼一想,她就一萬個不服氣。

    我為什麼要引起他的注意?我都跟他訂了離婚協議為什麼還要引起他的注意?難道我還留戀他不成?所以,她更願意相信哭是因為孤獨。

    許多事一想就通,許多事越想越堵,就看你的落點在什麼地方,仿佛賭錢有輸有赢,勝負就看你何時離開牌桌。

    一個小時過去了,她重新啟動車子,一邊開一邊告誡自己不要生氣,而且也犯不着生氣。

     回到家,她看見慕達夫在客廳收拾行李,拉杆箱裡整齊地碼着五個分裝袋。

    她想問他去哪裡出差?但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好像一問就表明她還在乎他,怕他得意或對婚姻仍抱幻想。

    他微微一笑,說美女回來啦。

    她很開心,差點報之以微笑,但笑容在爬上臉蛋的瞬間忽然熔斷,立刻變成幸好沒有受騙上當的表情。

    他不管她的表情,仿佛自言自語:喚雨在外婆家,紅茶我給你泡好了,如果想吃夜宵我給你煮,洗澡水六十度,冰箱裡有我剛買的冰淇淋,喚雨這次數學測試考了九十六分,你爸說有空給他打個電話……她在他的彙報聲中脫鞋,放包,洗手,進卧室,換衣服,始終一言不發。

    當她從卧室出來時,她才發現箱子是她的。

    她說你出差幹嗎用我的箱子?他說這是我幫你準備的,你們明天不是要去興龍縣嗎? “誰告訴你的?”她感覺一股無名的火氣直沖腦門,好像自己被誰出賣了。

    他停住,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她發火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不喜歡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就像不喜歡沒有态度的态度。

    “誰告訴你的?”盡管她知道是誰告訴的也還要問。

    “難道你出差是機密嗎?”“不是,可我不喜歡你在我的身邊安插間諜。

    ”她打開箱子,把碼得整整齊齊的分裝袋一個個拎出來摔到沙發上,仿佛這股無名的火氣是這些分裝袋引發的。

     “人家一片好心,說你辦案太忙了,讓我幫你準備準備。

    ”他解釋。

     “以前我出差你幫我準備過行李嗎?”她問。

     “沒有。

    ”他說。

     “所以我不适應,尤其不适應有人突然對我好。

    如果有人突然對我好,我會懷疑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況且,你也不知道我想帶什麼,我要帶的東西必須由我一件一件地整理,這個習慣你不是不曉得。

    ” “雖然沒有你考慮得周到,但我已經盡力。

    ” 她打開第一個分裝袋,裡面裝着她的化妝品和護膚品,一樣都不少,一樣也不多,量也剛好。

    她打開第二個分裝袋,裡面裝的是貼身衣物,五天的使用量。

    第三袋裝的是上衣,第四袋裝的是長褲,雖然外衣外褲分開裝,但顔色與款式都搭。

    第五袋裝的是日用品,有雨傘、充電器、安神精油、滅蚊液、清涼油、指甲剪等等,比她考慮得還細緻。

    她第一次發現他有這種能力,平時不在意,關鍵時卻心細如發,竟然把行李收拾得全部合乎她的心水,簡直就是她的腦回路。

    但她不想讓他得意,不想讓一個長期揣摩别人的人被别人揣摩透。

    她拍着那些袋子,說你是怎麼做到的?他說就像寫文章,設身處地,把我當成你,就像魯迅寫阿Q的時候把自己當成阿Q,寫祥林嫂的時候把自己當成祥林嫂。

    她說可是你對女性化妝品和護膚品并不了解。

    他說是有點吃力,我在網上看了一個多小時才弄清它們各自的功能。

     “沒有請教别人?”她的腦海裡閃過貝貞。

     “又來了,明知道你嗅覺靈敏,直覺發達,聯想豐富,我幹嗎還去問她?況且我幫你收拾行李又不是出新書,有必要跟别人宣傳嗎?” 有道理,她想,于是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她把袋子一個個拉上,又一個個放進行李箱。

    她說你知道夫妻在外有四不講嗎?他說不知道。

    她說一是不能在外面講家庭收入,講多了别人會來借錢,講少了别人看不起;二是不能講家庭矛盾,沒人會幫你解決問題,反而會煽風點火,因為每個人都希望過得比你好;三是不要講對方的缺點和短處,好與壞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四是不要講夫妻之間的私生活,因為個個都有窺視欲。

    可是,你卻去跟邵天偉講我有病,差點讓我不能辦案。

     “對不起,有的事我一個人實在是解決不了。

    ” “誰讓你解決了?真是自作多情。

    你是不是還跟他說了我們早就分床了,早就沒有性生活了,馬上就要離婚了,我抽煙吃藥了,網購内褲考驗你了?” “除非我有病,否則說這些幹什麼?” 一聽到他說“有病”,她以為他諷刺她,于是用堅定的語氣說你肯定說了,否則邵天偉不會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我。

    他是我的手下,你跟他說這些讓我在他面前怎麼樹立威信?他說你辦案的時候懂得分析什麼人說什麼話,可你在指責我的時候卻從來不考慮我的身份,好像我是一個搬弄是非的小人,連利弊都不懂得權衡。

    她認可他的反駁,但她還是不想讓他赢。

    她說你知道我明天出差,還讓喚雨去外婆家?連個告别的機會都不給我,好像她隻是你的女兒。

    他說那我現在就去把她接回來。

    說完,他換衣換鞋,拿起車鑰匙出門。

    當門嘭地關上,她感覺鼻子一酸,眼淚唰地流出來。

    她想我怎麼會變成這樣?明明被他感動了卻對他惡語相向,明明自己輸了卻故意對他打壓,我是輸不起呢還是在他面前放肆慣了?我怎麼活成了自己的反義詞? 49 冉咚咚出差後,慕達夫把喚雨交給外公外婆管理,然後關機,在書房補覺,從上午十點睡到晚八點。

    躺下時是白天,看得見窗簾外熾熱的白光,醒來時是黑夜,伸手不見五指。

    兩種景象之間相隔十小時,而這十小時在他的腦海裡沒留下任何痕迹,沒有擔心,沒有做夢,沒有上廁所,如果不是因為精力變充沛了,他都懷疑這十個小時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一個人待着真好,不需要遷就别人的作息時間,不用看他人的臉色,甚至不用開燈,不用吃飯,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

    他想象自己是卡夫卡《變形記》裡的那隻甲蟲,因翻不過身來而不得不這麼躺着。

    他就想躺着,覺得做一隻甲蟲沒什麼不好。

    他想一直睡下去,但他睡不着,仿佛充滿了電的電池再也充不進一點點電。

    鼻子敏感起來,老書本的氣味新書本新報紙的氣味木地闆的氣味以及電插頭電腦的氣味混雜着飄蕩,讓他驚訝為什麼以前沒注意這些天天陪伴自己的味道。

    偶爾睜開眼睛看一下天花闆,漸漸能看見吊燈的形狀,書櫃和書桌的大緻輪廓也慢慢顯現。

    對面家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那是一家人圍桌吃飯的聲音。

    從更遠處傳來被高樓遮擋被距離消耗過的汽車碾壓路面的聲音,越聽那聲音越清晰,于是幹脆不聽,聲音也就消失了。

    本想把腦袋徹底放空,卻間歇性浮起亂七八糟的想法,時而模糊時而清楚,一直躺到第二天下午四點鐘,餓得胃像刀刮似的,才慢慢地坐起來,慢慢地刷牙洗臉,煮了一碗面條,慢慢地吃下去。

     要不要開手機?他猶豫,開肯定一大堆無聊的事,不開又怕喚雨萬一生病萬一摔倒萬一被車撞傷嶽父母聯系不上自己。

    于是,他把手機打開了。

    立刻,叮叮咚咚的聲音像放炮仗,響了十幾秒鐘。

    他查看信息,第一眼就看到喚雨用外公手機發來的短信:“爸爸,你為什麼不開機呢?想你,喚雨。

    ”“爸爸你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了要告訴我啊,喚雨。

    ”他的心頭一暖,眼裡滑出兩行熱淚。

    他已好久沒流淚了,想不到睡了一個長覺竟然變敏感脆弱了。

    接着,他看到冉咚咚昨天下午五點發來的信息:“安全到達興龍縣。

    ”她幾年不跟他報平安了,現在突然報了一條,弄得他都不适應,好像吃苦瓜突然嚼到了冰糖。

    然後,是貝貞的八個未接電話以及五條短信。

    “慕教授有空嗎?明天聚聚?有事請教。

    ”“是不方便回複還是想跟我玩失蹤?”“今晚有空聚聚嗎?”“怕老婆怕得信息都不敢回?”“開機後請複。

    ”正在看信息,貝貞的電話打了進來,他想接又不想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