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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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一步該想的想清楚了才邁下一步。

    冉咚咚經常看見他把腿劈開後一動不動,以為是在鍛煉身體,後來才明白這是他的“七步強迫症”。

     踱完七步,他帶着三本國外的偵探小說登門拜訪邵天偉。

    他說我給你推薦的這幾本表面上是寫破案,實際上卻是寫人性,簡直可以用“犀利”來形容,你冉姐之所以破案厲害,就有這些小說的貢獻。

    邵天偉激動地摸着書的封皮,恨不得馬上閱讀,可慕達夫已經坐下,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不想走,他隻能堆起笑臉奉陪。

    慕達夫從邵天偉的房租開始聊,一直聊到他交沒交女朋友,家鄉脫沒脫貧,父母的身體好不好,天氣怎麼會這麼熱,每個行業都需要職業操守以及男人應該找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結婚……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聊着,聊得邵天偉大腦缺氧,始終跟不上他的節奏。

    邵天偉知道剛才聊的都不是慕達夫想聊的,他在試探,觀察,繞圈子,就像文章的開頭僅僅是個鋪墊,但這個鋪墊也太長了。

    邵天偉說慕教授,有話請直說。

    他猶豫着,掂量下面的話該不該講?答案是不該講,但不講他又擔心冉咚咚的身體,于是他強迫自己,說你冉姐最近有點累,請你幫我判斷一下,她繼續辦案合不合适? “我從來沒見她累過,尤其是辦案的時候,年輕人都熬不過她的身體。

    ”邵天偉說。

     “那是體力,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疲勞或者說心理感冒。

    ”慕達夫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右側的太陽穴,“近期她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比如敏感多疑,情緒低落,經常發呆,記憶不好,思維遲緩,脾氣暴躁或喜怒無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什麼的……” “你說的不就是精神病嗎?這跟冉姐一條都對不上。

    她思路清晰,既克制又理性,比我們專案組的任何人都冷靜。

    她記憶力超好,嫌疑人的照片過目不忘,詢問當事人的每句話好像都記得。

    她不僅對案件走勢有準确的判斷,而且還善于發現被人忽略的細節。

    她從來不對同事發脾氣,也不說誰的怪話,包括競争對手。

    工作之餘她有說有笑,經常請我們聚餐,還組織大家唱歌。

    在我看來,沒有比她更完美的了。

    ”邵天偉一邊說一邊想詞,自認為概括得相當準确。

     “最重要的一條你沒回答。

    ”慕達夫想這小子挺聰明。

     “幹我們這一行的誰要是不敏感,基本上都會被淘汰,而多疑是辦案的優點之一,就像你做學問,要在無疑處有疑,否則你根本就破不了案。

    ” “可是昨晚,”慕達夫做了一個割腕的手勢,“她讓我揪心。

    ” “不可能。

    ”邵天偉忽地睜大眼睛,仿佛被吓着了。

     “所以我很矛盾,告訴你吧,肯定會影響她在專案組裡的威信,而且家醜外揚,不告訴你吧,我又拿不定主意,疑慮有三:萬一她發病會不會影響辦案?再這麼熬下去她的身體扛不扛得住?我要不要找專案組的領導反映這個情況?” “千萬别亂講。

    首先,她沒有你說的那些表現;其次,現在是辦案的關鍵時刻,如果你反映不當領導把她調走,那這個案可能又要變成懸案。

    你們知識分子天生就有正義感,難道你希望兇手逍遙法外嗎?” “不希望,但任何家庭都承受不起疾病的折磨,所謂幸福都以健康為前提。

    ” “她的健康沒問題。

    ” “如果有問題你負得起責任嗎?” “負得起。

    ” “你怎麼負?” 邵天偉被問傻了,他隻順口一答,卻沒想過怎麼負責。

    看着慕達夫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忽然明白平時脫口而出的語言根本就經不起追問,隻是說慣了,聽慣了,以為拿來一用就可以搪塞和應付,就像說“沒關系”“放心”“啥都不用說了”那樣。

    但慕達夫偏偏不吃這套,他是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對每個字詞的含義都要認真檢驗并落實到位。

    邵天偉尴尬了,因為這個責任他壓根兒就負不起。

    他說我得想想。

    慕達夫說我特别在乎你的意見,這事我不可能再找别人商量,包括她的父母,他們平時走路都顫顫巍巍的,哪經得起這個刺激。

    如果她的情緒有波動,麻煩你及時告訴我,另外,拜托你在工作中幫我照顧照顧她。

    說着,慕達夫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過來。

    邵天偉問這是什麼?慕達夫說一點活動經費,用于請她吃飯唱歌什麼的,總之是讓她開心。

    邵天偉把信封推回來,說你一個教授,怎麼動不動就用錢來解決問題? 這話把慕達夫戗得臉都紅了,他捏着那個信封像捏着自己的尾巴,遞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說夫妻為什麼稱對方為另一半?因為他們合起來才算完整,也就是說這一半生病了那一半也會痛,她失眠我也失眠,她吃藥我也吃藥。

    看着她緊張焦慮難受,我急得直跳腳。

    她是個要強的人,不願承認自己有病,也不願接受我的關心和照顧。

    我隻能事事順着她,在外圍悄悄地做點緩解她壓力的工作,還不能讓她知道,就像跟領導打球或下棋,即便輸也不能輸得太明顯。

    她的情緒是我生活質量的晴雨表,客觀地講,我的生活質量不高。

    在她的影響下,我也快變成高壓鍋了,每天都想爆發。

    但男人嘛,手勁大,鍋蓋也就擰得緊一點。

    每天我都在想如何才能讓她像從前那樣快樂?隻有她快樂我們全家才快樂。

    可是,我找不到讓她快樂的鑰匙,連跟她交流都有心理障礙,因為她甯可相信任何人也不願相信我。

    我曆來都鄙視用錢解決心理問題,但當别的辦法都嘗試無效後,才發現錢也許是辦法之一。

    如果你把這錢拿着,那就相當于答應幫我,讓我心裡産生一點希望,希望在你的幫助下她的病會好起來,沒準真的會好起來。

     “行吧,那你先把錢放我這兒。

    ”邵天偉看見慕達夫說得眼眶都紅了,不好意思再拒絕。

     47 第二天早上,邵天偉一走進辦公室就先瞄冉咚咚的兩隻手,可她穿着制服,無論他怎麼瞄也瞄不到她手腕子上到底有沒有割痕。

    上午,專案組分頭排查各賓館及租屋,繼續尋找嫌疑人下落。

    冉咚咚這個組負責排查城西路,邵天偉跟着她從這家賓館查到那家賓館,從這棟租屋查到那棟租屋,但他始終沒機會看到她的手腕子。

    他想直接問她,卻怕她反感。

    中途休息,他說他最近學會了看手相,可以看出一個人一輩子有幾次愛情,離不離婚。

    兩位年輕的警員先後把手伸給他看,他竟然說中了他們到目前為止談過幾次戀愛,驚得他們的嘴巴都合不攏了。

    他說冉姐你要不要看一看?冉咚咚伸出右手。

    他捏着她綿軟的手掌,看着她掌心交錯的紋路,說真沒想到你隻談過一次戀愛。

    她說瞎扯,我更感興趣的是會不會離婚?他說那得看左手。

    她說不是男左女右嗎?她警惕地把手抽回去,左手不經意地往後一躲。

    從這個動作判斷,他知道她的左手腕子有秘密。

     下班後,他說請她吃晚飯。

    她同意了,就近選了一家簡餐店。

    兩人落座,邊吃邊聊。

    她問為什麼要請我?他說感謝你一直關照。

    她說都關照幾年了,為什麼偏偏是今天請?他說以前你一直不給機會。

    她說撒謊,你請我是為了這個吧?她挽起左衣袖。

    他看見她左手腕子上貼着一塊創可貼,說你怎麼知道?她說從你早上進辦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發現你的神色不對,像個卧底,不僅看人的目光是斜的,而且看我的次數比平時至少多出百分之八十。

    平時你看我是看我的臉色,但今天你看我是看我的雙手。

    不過你放心,隻是破了一點皮,相當于被螞蟻咬了一口。

    說完,她放下衣袖,用力壓了壓袖口,生怕它撐開。

     “可以問為什麼嗎?”邵天偉因為緊張聲音有點滞澀。

     “我做噩夢了,但明知道是夢卻怎麼也醒不來,于是就制造一點痛感把自己喚醒。

    ”冉咚咚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感受。

     “這會影響你辦案嗎?”邵天偉不放心。

     “我辦案跑偏了嗎?或者說我違法違規不講邏輯了?” “沒有。

    ” “那你擔心什麼?” “擔心你的身體,我想幫你分擔壓力,卻不知道怎麼分擔。

    ” “吻我,”她指着自己生動的嘴唇,“現在就吻我。

    ” 他吓了一跳,身體下意識地往後一靠,背部重重地撞在椅背上。

    他不是沒有這種沖動,以前就有過,雖然她比他大十歲,但她是美麗與智慧的化身,在他面前自帶流量。

    她睜大眼睛逼視,第一次離得那麼近。

    他發現原來她的眼睛如此透明,仿佛有一股力量要把他吸進去。

    他忽然感到害怕,與其說是害怕這種溫柔的誘惑,還不如說是害怕自己立場不夠堅定。

    她微微一笑,試圖緩解眼前的尴尬。

    她的笑竟然那麼迷人,他想,将來找對象就得找像她這樣的。

    她說要不,你到對面的賓館去開間房?他說冉姐,玩笑開大了。

    她說機會稍縱即逝,就看你想不想把握?他說你現在講的和平時你教導我的不一樣,我很難受。

    她說又不要你負責,隻是逢場作戲,你緊張什麼?他忽地站起來,說要不我先回了。

    她說坐下,話還沒說完呢。

    他側身坐下,開始隻坐了半邊屁股,覺得不舒服又才慢慢把屁股挪正。

    她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他脊背一陣發涼。

    他說慕教授昨晚找我了。

     “我猜到了。

    ”她說。

     “一個那麼有學問的人竟然向我請教,我感動得好久都站不起來。

    一說到你的健康,他急得眼圈都紅了。

    他很愛你,希望你别做對不起他的事。

    ” “他向你請教什麼?” “怎麼幫你。

    ” “你已經幫我了。

    ” 雖然他被說糊塗了,但從她臉上燦爛的表情可以斷定她是真的高興。

    她說你對我最大的幫助就是讓我看到了好人,看到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作風正派的人。

    我們每天接觸的都是些什麼案件呀?不是出軌就是兇殺,不是偷情就是謀财害命,不是貪污就是養小三,不是騙别人就是騙老婆……徐山川出軌了多少女人?夏冰清難道真的隻講感情不愛錢嗎?吳文超父母相互懷疑,号稱感情很好的洪安格和貝貞也離婚了,本來她還想說一句就連我父親都出軌隔壁的阿姨,但她突然踩了一腳刹車,發現這一句不能講,立刻省略,直接跳到請問還有誰值得信任?知道我為什麼失眠嗎?他搖搖頭,因為他從來沒失眠過,連一丁點的失眠經驗都沒有。

    她說因為我害怕一閉上眼睛就有人作惡,這是典型的守夜人心态,以為隻要自己醒着就能防止壞事發生。

    他點頭,發覺自己偶爾也有這種想法。

    她想起小時候半夜三更豎起耳朵,生怕父親趁母親熟睡時偷偷地爬起來,輕輕地打開門,去按隔壁的門鈴。

    而事實上她曾經兩次聽到父親半夜出門的聲音,但她太小了沒敢爬起來阻止,為此一直内疚。

    她說假如剛才你按我說的去做,那我也許會再割一次手腕子。

    你要小心,由于我對人性有太多懷疑,所以經常會用我的方法測試别人,而每每測試,結果大都讓我失望。

    如果你想幫我,那就堅持做個好人,讓我尚能看到光,好人就是一束光,能驅散心靈的陰霾。

     “難道這個也是測試嗎?”他在自己的手腕子上比畫了一下。

     “這叫自我測試,我想知道我可以跌得多深,自己對自己有多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