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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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重大課題那樣向她提交申請要一個孩子。

    當時她還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覺得兩人世界還沒玩夠,也沒做好當媽媽的心理準備,但看着他如饑似渴的表情她二話沒說就點頭。

    懷孕後生理反應強烈,她對他的愛似乎做不到一心一意了,愛被新生命切分,最終好像全部轉移到了喚雨身上。

    即便如此,她仍覺得她對他的愛一點也沒減小,隻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即通過愛喚雨來愛他。

    她把她能克服嘔吐惡心、乳房松弛、身材走樣、便秘燒心、四肢無力、脾氣暴躁、情緒不穩以及分娩疼痛等困難的原因統統歸結為愛他。

    她放大愛情的作用,拓展愛情的内涵,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母性。

    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為他生下女兒的成就感遠遠大于做母親的成就感,也就是說她曾把愛情置于母愛之上。

    但随着時間推移,母愛漸漸占了上風,她曾擔心愛情是不是要降溫了?好在他比她更愛女兒,為了親女兒肉嘟嘟的小臉,他半天刮一次胡須,生怕胡須紮傷女兒的皮膚。

    在沙發上,在床上,他們一家三口經常抱成一團,他親女兒一口,她親女兒一口,然後他們再互親一口。

    他們親女兒與互親都恰到好處地掌握時間長短以及情感投入,生怕偏心眼而打破感情平衡。

    喚雨學會親臉後,他們就玩“多米諾骨牌親”,即他親女兒一下,女兒親她一下,她再親他一下,抑或反過來,女兒先親他,他再親她,她再親女兒。

    這一時期他們的愛就像雞尾酒,即母愛父愛以及愛情親情全攪在一起搖晃,傻傻地分不清。

     第三階段她定義為“飛行模式期”,時間從喚雨六歲至今,她似乎把愛情給忘了,就像手機調至飛行模式,雖然開着機卻沒有信号。

    每次信号重置都需要他先提出申請,然後她看看心情再決定連不連接。

    經常他申請五次她才通過一次,比他申請課題的成功率還低。

    她開始以他吃大蒜過多拒絕親吻,接着以他身上酒氣太重拒絕擁抱,再接着以工作繁忙勞累為由拒絕啪啪。

    他們在床上的距離越隔越遠,就像雙人床中間隔着一片海。

    即便冬天他想擁抱她,她也會說熱,說完她才發現室内十攝氏度。

    她懷疑自己性冷淡,但她卻不想承認,最終把自己的冷淡怪罪于他吸引力的消失。

    他的聲音不像從前那麼好聽了,身上的氣味再也不能為她解乏,她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為他的某個笑話而笑彎了腰。

    她不再關心他的課題或他的文章,也沒時間和興趣聽他朗讀精彩片段。

    上班她專注于案件,下班她專注于女兒,節假日她看望父母。

    她對他越來越寬容,換一種說法就是越來越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對她的贊美,也不在乎他對她的批評,而從前她卻在乎他說的每一個字,包括停頓,包括重音和語調。

    在她眼裡,他從一個具體的有細節的人變成了一個格式化的符号化的人。

    她隻看見“丈夫”沒看見“他”,沒看見這個與其他丈夫不同的他,仿佛天底下的丈夫都一個樣。

    似乎不是他的問題,問題是她對他沒了渴望,就像手機信号變弱或功能老化,以至于懷疑曾經對他的那些好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她給他買衣服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精挑細選,隻要抓到一件差不多的就算是完成任務。

    她僅僅是在完成任務而不像過去那樣發自内心,後來連任務也懶得完成了。

    過去他出差她會問什麼車次什麼班機?去幹什麼住什麼賓館?幾号回來要不要開車接送?現在她一概不聞不問,連他發來的“平安到達”都覺得多餘,甚至忘記回複。

    以前晚九點他不回家她就心神不甯,在家裡走來走去什麼事也幹不成,現在即便他淩晨不回,她也隻是禮貌性地打個電話,有時連電話都懶得打。

    打電話是為了表示她還關心他,但關心已沒有溫度和細節。

     這麼說我已經不愛他了? 34 她把想離婚的事告訴父母。

    冉不墨驚得老花眼鏡從鼻梁上滑了下來,眼珠子撐着上眼皮定定地看她,像看克隆人似的看了足足兩分鐘才問為什麼?他做新聞出身,什麼事都問五個“W”,即:何時(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何因(why)、何人(who)。

    她從小到大沒少挨他的五個“W”折磨,直到現在一聽他問“為什麼”就感到尿急,一尿急就後悔跟他們說這件事。

    真是越怕鬼越撞鬼,林春花又來了一句“為什麼?”現在兩句“為什麼”同時在她身上形成條件反射,她差一點就像少年時那樣沖進廁所躲起來。

    但她知道這事不能躲,必須真槍真刀地面對。

    她說不為什麼,就是不愛了。

     “為什麼不愛了?”冉不墨和林春花異口同聲,仿佛第一次這麼默契。

     “不愛就不愛了,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她不耐煩。

     “你就知足吧。

    我活了快七十歲,隻看見過責任,從來沒看見愛情。

    ”冉不墨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客廳徘徊,急得好像即将離婚的是他。

     “想離就離,别學你媽,明明知道沒感情還湊合一輩子。

    ”林春花關掉電視,盯住冉不墨。

     “既然沒愛情,當初你們幹嗎搞在一起?”冉咚咚說。

     “你别聽他瞎掰,他忘了單腿跪下求我的時候,沒愛情為什麼你手裡還拿着玫瑰?是誰在電影院裡求我嫁給他?”林春花說。

     “虛僞。

    ”冉咚咚補刀。

     “他嫌棄是我身材變粗以後,他橫看豎看都不順眼,明明他的鼾聲打得天搖地動,卻說是我把他震醒的。

    一輩子他都在怪我,怪我不會發嗲,怪我不夠漂亮,怪我文憑不高,怪我皮膚粗糙,也不照照鏡子或玩玩自拍,就像豬八戒嫌媳婦醜……” 林春花一陣“炮轟”,把徘徊的冉不墨轟得坐到沙發上,重新拿起報紙重新戴上老花眼鏡。

    等林春花起伏的胸口漸漸平伏,冉不墨才擡起頭來,問你說完了嗎?林春花不答,嘴唇顫了顫,似乎有話要說卻強行忍住。

    總是這樣,一到關鍵時刻她就忍住。

    别看她數落冉不墨的時候一句接一句像放連環炮,但仔細辨别就會發現她說的都是水詞,就像《好漢歌》裡的“嘿兒呀,咿兒呀,嘿嘿嘿嘿咿兒呀”,戳心的要害的一句不說,比如冉不墨跟某某女性她就從來不說,連冉咚咚都看出來了她還漚在肚子裡,除了給冉不墨面子主要還是怕傷害冉咚咚,即便冉咚咚長大了成家了有孩子了即将離婚了也快要傷害喚雨了,她也仍然怕傷害冉咚咚。

     “你看見了吧,這麼多年來你爸就是這麼忍過來的,你能不能學學老子宰相肚裡能撐船?别吵幾句就離婚,天底下沒有不吵架的夫妻。

    ” “我們沒吵。

    ” “沒吵離什麼婚?也不怕别人笑話,論長相論文憑,論才華論收入,人家哪點配不上你?我都為有個博士女婿感到自豪,你可别棄如敝履。

    ” “沒感覺了,何必勉強自己。

    ” “感覺比家庭重要嗎,你想沒想過喚雨的感覺?當初要不是怕傷害你,我和你媽也許真的就離了。

    ” “别老拿你們來跟我比,層次不一樣。

    你們願意和稀泥,我不願意。

    ” “那就離吧,媽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離。

    ” 一個反對,一個支持,她從他們這裡得不到答案,而她壓根兒也沒想過讓他們來決定她的命運,說給他們聽也就是知會一聲,免得日後他們驚掉下巴。

    第二天她就聯系了鐘律師,讓他去跟慕達夫談女兒的歸屬以及财産的分配等事宜。

    慕達夫不想跟鐘律師談,像啞巴似的坐在他面前,憑他怎麼撬也撬不開他的嘴巴,仿佛面對一堵沉默的牆,鐘律師隻好撤退。

    第三天,喚雨入睡後,他和她在書房裡談。

    他說明明我們還睡在一張床上,有什麼話不可以直接說?非得找個律師。

    她說你也可以找。

    他說我喜歡親自,既然是親自談的戀愛,那就得親自辦離婚手續,有些事别人代理不了,比如睡覺上廁所殺人放火。

     “也就是說,隻要跟我談你就同意離?” “能不同意嗎?這麼多年來你提的哪一條要求我反對過?” “我以為你會挽留,事情過于順利難免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 “如果我挽留,你會改變主意嗎?” “不會。

    ” “那我為什麼要白費口舌?我太了解你的做事風格了。

    ” “你這麼爽快,是不是早就有了備胎?” “謝謝關心,像我這樣的條件再找一位應該不成問題。

    ” “那麼,女兒跟誰?” “你沒有時間照顧她,跟我比較合适。

    ” “我不同意。

    ” “那就跟你呗。

    ” “就這麼輕易放棄?難道你對女兒沒有感情?” 他的胸口像被利器狠狠地戳了一下,痛感和委屈湧上心頭,但他沒有回擊,而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自從徐山川翻供,王副局長不再讓她負責“大坑案”之後,他就一直擔心她會情緒失控,會搞出點事情來。

    這事情那事情他都設想過,卻沒想到她搞的事情是離婚,也許離婚僅僅是她的一個借口,而潛意識裡卻是轉移情緒。

    她隻顧情緒轉移,卻忽略了傷害的是女兒和丈夫。

    他感受到了強烈的傷害,可她卻沒意識到,好像能從對他的傷害中獲得慰藉,也仿佛變相撒嬌,就像她心裡明明愛你嘴上卻說不愛,就像她明明覺得你好卻偏要說你壞。

    他明白,因此沉默。

    他沉默,是不想談論女兒,生怕越談論對女兒的傷害越大,更不能拿女兒來做婚姻的籌碼。

    她從他的沉默中意識到剛才那句話的分量,心裡一陣内疚,甚至暗暗說了一聲對不起。

    她想把“對不起”說出來讓他聽到,但言不由衷,嘴裡冒出來的卻是:“财産呢,财産怎麼分割?” “存折你全拿走,我的那份給喚雨,兩套房我拿一套怎麼樣?”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施舍。

     “另一套房本來就是用喚雨的名字買的。

    ”她故意發狠,想看看他的反應。

     “行吧,我淨身出戶。

    隻要你和喚雨過得好,我什麼都可以放棄。

    ” “要不是辦離婚,我都不知道你這麼舍得。

    ” 他想都共同生活了十幾年,舍不舍得你還不知道?但他什麼都不想說,心裡湧起失望,同時湧起解脫後的一絲輕松,再加上那麼一點點不服氣。

    他說你能告訴我離婚的理由嗎?她把兩頁打印稿遞給他。

    那是她的自我評估報告,詳細地分析了她在“口香糖期”、“雞尾酒期”和“飛行模式期”的情感狀态。

    他認真地看了兩遍,說雖然中肯,但你忽略了時間和生理對情感的影響,也忽略了婚姻問題的普遍性,即感情會随着年齡增長和相處時間太久而遞減。

     “我是愛情的理想主義者,隻管理想不管現象,隻管你愛不愛我,我愛不愛你,現在兩項都是否定,還有什麼必要生活在一起。

    ” “按你的要求,根本就沒有及格的婚姻。

    ” “我相信有,隻是還沒遇到。

    ” 他差點就笑出聲了。

    按脾氣他恨不得現在就簽字辦手續,但他想她在吃藥,是個亞健康者,最好還是給她一個冷靜期。

    他說你不是講過等你破了“大坑案”再跟我扯離婚的事嗎,怎麼突然提速了?她打了一個顫,想自己确實講過,就說先訂協議。

    他說訂協議也得把剛才我說的這條寫上,即破案後再辦手續。

    她猶豫了,但馬上就不猶豫,因為她相信她很快能破案,雖然已經不是案件負責人。

     她開始在電腦上拟離婚協議。

    一小時後,協議打印出來,他看見條款裡有一套房是他的,現金他也有一半。

    她說我沒那麼自私。

    他想這才像個講道理的人。

    他們分别在協議上簽名,按手印,兩人都很平靜,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仿佛是在幫别人訂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