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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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給我買的?難道是冉咚咚?不太可能,她已經五年不給我買衣服了,即便買她也不可能留我單位的地址。

    會不會是貝貞給我買的?很像,但我又不能打電話或發短信去問她,萬一不是她買的就鬧笑話了。

    她發現他開小差,說你在想什麼?他趕緊把思路收回來,慶幸剛才聯想時腦海冒出過一個問題,現在可以拿出來救急。

     “你怎麼知道夏冰清内褲的顔色和款式?内褲又不是你買的。

    ” 問得很專業,她想,經過我這麼多年的熏陶他似乎也懂得辦案了,但他問過之後目光沒有追過來,甚至有些躲閃,是心虛還是不需要答案?她在等待他的下一個反應,沒有,他好像把自己問的問題忘了。

    她說内褲的款式和顔色是夏冰清母親提供的,因為平時都是她決定夏冰清穿什麼,更何況面試那天夏冰清回家後自己洗了内褲,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所以被她母親牢牢記住了。

    要想别人不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别做,否則遲早會被揪出來。

    他聽出了話裡有話,但不知道她的具體所指。

    現在他最擔心是她負責的案件忽然不讓她負責了,就像跑步比賽正準備沖刺卻被裁判叫停,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她的情緒一定會失控,就看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什麼誘因了。

    想到這裡,他趕緊給她豎起大拇指,連說三聲“厲害”。

    他知道表揚就相當于給她吃藥,可惜沒有療效,她已經發現他的表揚隻是應付而不是發自内心。

     32 醒來已是上午十點,家裡似乎沒有一點聲音,他們都出門了,一個上學一個上課。

    窗簾雖然閉着,卻看得見陽光落在窗簾的那一面,就像落在山的另一面,光線很亮,遠遠地就感覺到熱。

    天花闆上有幾條細小的裂紋,圓形的頂燈周圍有一條斷斷續續的褐色的邊,似乎由灰塵和細小的蟲子組成。

    要在平時,她會馬上起身把那個褐色的圈擦幹淨,可是現在她不想動,甚至想就這麼躺下去,一直躺到生命的終點。

    昨晚,她靠藥物幫助睡得挺沉,沉得腦袋現在還沉甸甸的,仿佛戴着一頂十公斤重的頭盔。

    這是她負責“大坑案”後唯一一次睡到十點鐘不起床,表面上獲得一次充分的休息,實際上頭皮越來越緊,久睡不僅沒有讓她放松,反而把身體的每塊肌肉或每個腦細胞都擰緊了。

    過去一踏進家門她就強迫自己别去想案件,盡管做起來難上加難,但在她自我的強迫下基本上可以保證睡到床上時不想。

    可是現在,這張床卻像案件充電器不停地給她充電,讓她腦海裡塞滿了關于案件的各種信息,塞得連一個氣孔都不剩。

     中午,慕達夫從教工食堂打了兩份飯回來,她還躺在床上。

    慕達夫叫她起床吃飯,一連叫了三聲她都沒反應,便問她哪裡不舒服?她閉着眼睛,像熟睡的樣子。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體溫正常。

    他說如果你要繼續睡覺那我就先吃。

    她還是沒反應,似乎生氣了,多半是為不能負責案件生氣。

    他走出卧室,故意不關門,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響,以為響聲能刺激她的味蕾喚醒她的食欲,卻不知他吧唧吧唧的嚼食聲在她聽來是那麼粗俗,簡直是忍無可忍。

    她爬起來把門嘭地關上,重新躺下,耳朵頓時脫離了低級趣味。

    而他自從聽到嘭的關門聲後,忽然就沒了胃口,盡管他大幅度地降低嚼食聲,低到可以把剛才的高分貝平均掉,但仍然沒有胃口,好像自己沒有胃口才對得起她,才算得上與她同甘共苦。

    一直都是這樣,隻要他吃而她不吃,他就會覺得自己多吃多占了。

    他想餓着肚子到書房去做課題,用懲罰自己的方式轉移眼前的焦慮并順便獲取她的同情,但他立即明白這樣做其實是自我安慰,于她的心理無補。

    她不知道他會因為她沒有胃口,在她的想象裡——他不顧她的饑餓,竟吧唧吧唧地吃得津津有味。

     他再次走進卧室,假裝睡午覺。

    他睡午覺是想跟她保持同樣的姿勢以方便交流,就像大人蹲下來與小孩溝通是為了保持一樣的高度。

    果然,她睜開眼睛,問他相不相信直覺?雖然他将信将疑,但必須回答“Yes”,因為隻有這樣回答才足以表明他是她毫不猶豫的支持者,立場永遠站在她這一邊。

    她的心裡掠過一絲欣喜,就像吵架時找到幫兇那樣喜從天降,巴不得讓這種感覺在心裡停留久一點,更久一點。

    她說明明徐山川是強奸犯,可卻不得不把他放了。

    他終于放心她糾結的是案件而不是懷疑他出軌,心裡嚯的一聲,仿佛堵塞的心血管突然被疏通。

    可他的心裡疏通了她的卻還堵着,必須馬上回應。

    他說雖然把他放了,但你可以補充證據再把他抓回來,相當于欲擒故縱。

    她覺得有道理,問題是去哪裡找證據?這才是真正的難題,是她躺在床上不想起來的總原因,她無數次暗示等想到答案了再爬起來,可答案就像地平線看得見走不到。

    她沉默,沉思,自責,貶低,懊惱,不服……第一百次或第一千次把自己逼到牆角,等待證據來拯救。

    很不幸,這次拯救她的不是關于徐山川強奸的新證據,而是他内褲上的那個破洞。

    她不小心看見了,目光頓時聚焦,好像那個洞是她目光剛剛燒出來似的,讓他的一小撮皮膚瞬間産生灼痛。

    她忽地欠起身子,就像忽地從牆角站起來,問最近你是不是收到了内褲? “收,收到了。

    ”他支支吾吾。

     “收到了為什麼不穿?偏要穿這條有洞的,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 “沒人看得見我的内褲,除了你。

    ” “内褲呢?” “鎖在辦公室的抽屜,因為是匿名寄來的,所以不敢穿,怕是網絡騙局。

    ” 她冷笑:“我特别想知道你收到内褲時首先想到是誰寄的?” “你,但更多想到的是騙子。

    ” “又說謊,如果首先想到我,你會問我,哪怕試探性地問一下,可你在我面前一聲不吭,就像藏着個天大的秘密,生怕我知道。

    ” “怕問了不是你寄的,尴尬。

    ” “我不知道你首先想到誰,但肯定不是我。

    這是我的一次考驗,恭喜你沒過關。

    ”說完,她吓了一跳。

    她在網上幫他刷内褲時想到的是盡妻子的責任,腦海裡甚至浮現他收到内褲時高興的樣子,沒想到潛意識裡竟然是想考驗他,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匿名購買?為什麼不留家裡的地址?為什麼不先跟他打聲招呼?原來自己也看不透自己,自己也在騙自己。

     他想我确實沒料到内褲是她買的,但這能反證我不愛她嗎?我要是不愛她,那為什麼她躺着時我擔心?為什麼她不吃不喝時我沒胃口?一派胡言,他差點就說出口了,好在他的理智壓住了情感。

    她說慕達夫,你做不了《泰坦尼克号》裡的傑克,也做不了《愛》裡的喬治,你根本就不愛我。

    他說那麼,你愛我嗎?她突然被問住了,因為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他也是第一次問她。

     33 “我愛他嗎?”她問自己。

    她想這個問題恐怕得分三個階段才捋得直,第一階段“口香糖期”,第二階段“雞尾酒期”,第三階段“飛行模式期”。

     第一階段為什麼叫“口香糖期”?靈感來自徐山川家保姆的形容,即:“他們就像一坨嚼爛了的口香糖,撕都撕不開。

    ”她認為這同樣可以用來形容她和慕達夫戀愛時的關系。

    那時,她的工作主要累的是體力,但不管多累,隻要跟他一擁抱她身上的疲勞頓時一掃而光,仿佛他是她的體力恢複器或西洋參含片。

    她愛他的才華,經常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他寫作,有時一看就是兩個小時。

    他寫他的,她看她的,互不幹擾。

    她看他又黑又密的長發,中分,長到蓋住了耳朵,是指揮家、搖滾歌手或足球明星的标配。

    她看他又直又高的鼻梁以及尖尖的鼻頭,就像看着一座她想攀登的山峰。

    她看他的眼睛,雖然不大卻特别明亮,明亮得它看到哪裡哪裡就會有反光。

    她尤其喜歡他的下巴,尤其喜歡他下巴上密密麻麻的胡須,有時她甚至想數一數它們到底有多少根。

    她這麼不厭其煩地看着,就是想等他擡起頭朝她招手。

    他喜歡在寫出精彩段落時把她叫到身邊,讓她坐在懷裡,為她朗讀一段剛剛寫完的文字,就像分享剛剛出爐的烤牛排。

    盡管她聽得不是全懂,但她喜歡他的聲音氣味膝蓋以及一切,仿佛坐在全世界最有才華的人腿上,就像财迷坐到了錢堆裡,老鼠坐進米缸,考古學家跌進遺址。

     她是獨生女,家庭結構與夏冰清的類似。

    她的父親是報社記者,母親是印刷廠會計,他們把她捧在掌心,不讓她“曬淋凍累”(日曬、雨淋、冷凍和勞累的統稱)。

    她想吃什麼穿什麼他們就給她買什麼,從來沒否決過她的提案。

    她喜歡看偵探小說,他們就把書店裡的各種偵探小說買回來。

    她喜歡玩具槍,他們就把各式各樣的玩具槍都買了。

    她想做英雄,他們就做壞蛋。

    于是,隻要她手裡的玩具槍一響,他們就假裝倒地,無論當時在做什麼,也不管她的槍口瞄準誰。

    父親冉不墨有時陣亡于書桌,有時陣亡于電視機前。

    母親林春花有時倒斃于洗衣機旁,有時倒斃于廚房。

    當他們像影片倒放慢慢站起來時,她咯咯的笑聲響遍家庭的每個角落,笑得他們全身的細胞都跟着笑了起來。

    她第一個吃飯,第一個走進電梯,第一個鑽進車門,在家人面前從來沒做過第二。

     自從認識了慕達夫,情況便悄悄發生改變。

    記得第一次跟他去餐館,她像在家裡那樣端起碗就吃,但剛吃一口她就像被燙傷似的立刻把碗放下,忽然意識到這樣做不對,必須等他坐下,等他拿起筷條她才拿起筷條。

    她對這個意識相當震驚,其震驚程度不亞于腦海發生一次核爆,連問自己為什麼從前沒這個意識?哪怕是跟單位的同事或領導聚餐,哪怕是跟前兩任男友約會,她都沒有注意這個細節,腦子裡根本就沒這根筋,當即她意識到她愛上他了。

    仿佛電腦的自動升級,從此她做任何一件事都會想到他。

    她買衣服會想到給他買一件,她吃到好吃的會給他打包帶上,即便深夜她也會給他送去。

    坐車時她會讓他先上,由此及彼,她懂得給父母開車門了,懂得收住腳步讓其他人先進電梯。

    有的話說了一千遍你未必能聽進去,有的人出現一百次你不會為他着想,可當你真愛的人一旦出現自己立刻就會改變。

     一天晚上,她抱着幾把童年時玩過的玩具槍來到他的宿舍,讓他朝她射擊。

    他叭地扣動扳機,她像中彈那樣倒下去。

    他扣一次她倒一次,連續倒了十幾次後她淚流滿面,再也沒從地闆上爬起來。

    那一刻,她想起了父母的一次次倒下,也許五百次也許一千次,他們為了逗她開心從她五歲開始就假裝陣亡,直到她十二歲玩膩了這個遊戲才停止。

    本來她想用自己的倒下來彌補或回報父母從前的倒下,可她竟然沒把開槍權交給父母而是交給他。

    她不服氣但又心甘情願,仿佛暗示她隻為他而死。

    直到這時她才承認自己成熟了,她的成熟不是因為父愛母愛,不是因為親情友情,而是因為愛情。

    此後,她懂得照顧他了。

    每次值夜班她都會帶上茶壺、零食和水果,在他滔滔不絕時出其不意地隔窗喂他喝一口茶,或喂他吃一口水果、零食,當然也包括喂他一個長長的熱吻。

    他在飯店門口等她一個多小時那次,她沒有從前門出去叫他,而是偷偷地溜出後門,假裝遲到似的跑到他面前,在他忽然從後背亮出那束野花時滿臉驚喜,讓他漫長的等待瞬間變得有價值。

    而這樣的表現,在沒認識他之前她想都不曾想過。

     第二階段,她稱之為“雞尾酒期”,指她懷孕到喚雨三歲這段時間,她對他的感情被喚雨分享了。

    結婚剛兩個月,他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