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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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能說出這麼生動的比喻,原來還是個聰明人,這次輪到他佩服她了。

    他們确認過眼神,都覺得遇到了對的人。

    這時,他們仿佛同頻共振,都意識到這是冉不墨的有意為之,冉不墨壓根兒就不是想找人寫評論而是要給自己找女婿。

     他在心裡暗笑了兩聲,仿佛是給自己打賞。

    甜蜜似乎還挂在嘴角,即便現在伸伸舌頭也能舔得到。

    “你笑什麼?”她的聲音忽然從漆黑的床那邊傳來。

    原來她沒睡着,他想,那也不至于知道我心裡的暗笑。

    他以為是幻聽,沒有理會。

    她又問你剛才笑什麼?他一驚,說我哪還有心思笑呀。

    “我明明都聽見了。

    ”她把身子側過來,床鋪跟着晃了幾晃。

     “我隻不過是在回憶。

    ”他說。

     “是不是在回憶我們第一次見面?”她說。

     “你怎麼知道?”他感到毛骨悚然。

     “我能進入你的意識。

    ” “那你意識到了什麼?” “你抱怨我不像從前那麼溫柔了。

    ” “是的,就連目光也變兇狠了,看我就像看犯人。

    ” “我的目光沒變,你覺得變是因為你心虛。

    ” “是嗎,為什麼總這麼犀利?以前你好溫柔。

    ” “以前你沒欺負我……”說完,她開始啜泣。

    不管她說的這句是真是假,此刻聽起來都那麼令人傷感,仿佛他對她從來沒好過抑或一直在欺負她。

    他心裡頓時騰起一股濃濃的愧疚,包括平時說話大聲,飯菜做得不好吃,沒有把女兒的成績搞上去等愧疚都奔湧而來。

    即便沒有燈光,他也能想象她啜泣的樣子:她的脊背在震顫,嘴唇在抖動,淚水從眼角滾出很快便打濕了枕巾,鼻尖和眼眶都揉紅了……他心痛,側過身去擁抱她。

    她沒有拒絕,像一隻小動物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他緊緊地摟着她,想穩住她的顫抖也想給她些許力量。

    他知道她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強,她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樣需要保護。

     15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她想,以前他多誠實。

    就在他們确定關系準備結婚前,她問他除了我你吻過别的異性嗎?他說吻過。

    誰?他說師妹。

    為什麼吻她?當時我們在戀愛,結果我留在南方她去了北方,吻就結束了。

    一共吻了多少次?十一次,吻第十次時我就知道好像要出事了。

    為什麼?因為我聞到了她的口臭。

    你們有過性關系嗎?沒有。

    騙人。

    騙你是小狗。

    都吻了那麼多次還沒發生性關系?不是不想發生,都開房了,但因為我心理緊張沒做成。

    為什麼?因為我受我爸媽觀念的影響,他們是特别保守特别膽小特别聽話的知識分子,經曆過饑餓,寫過檢讨書,看見過别人因作風出問題而被處分。

    從我懂事開始他們就一直貶低“性”,就像貶低自己身份那樣貶低“性”,讓我覺得“性”天生就像低端物種,是低級趣味者樂于從事的堕落行為。

    我爸媽一再強調我能上大學能讀博士是黨和政府關懷的結果,千萬不要做違法的事,他們指出如果沒有結婚就發生性關系,那不僅不合法還不道德。

     她問他跟師妹的事情隻是想試探一下他誠不誠實,并不是要跟他計較,誰又能把認識之前的舊賬本捋得清楚。

    但他的這套說辭卻說服不了她,直到結婚兩年後的某天,她在他準備出售的廢舊書籍裡發現了一本他讀博時的日記,裡面有他與師妹交往的詳細記載。

    她數了數他們的接吻次數,果真是十一次,而且他在日記裡不時提醒自己不要婚前發生性行為,否則面對父母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像個叛徒,甚至他還引用了郁達夫《雪夜》一文中失身後的悔恨來告誡自己:“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在還有些什麼?還有些什麼呢?”看完他的那本日記,她被他的誠實感動得鼻子酸了好幾回。

     結婚這麼多年,他什麼事都不隐瞞,包括感情上的事。

    就在兩年前,他的一位女碩士畢業後患上了非理性單向相思病,每天都給他發十幾條信息,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要跟師母競争上崗。

    這事他隻要悄悄搞定,按說沒必要跟她彙報,但他說他心裡藏不住事,隻要一秒鐘不彙報就一秒鐘不自在,連動作都變形,就像過海關時身上攜帶違禁品似的緊張。

    所以從碩士生發第一條信息開始,他就條條上報,讓她知情,并求教于她。

    她說誰身上的虱子誰抓。

    于是,他每天都寫一封長信勸女學生懸崖勒馬,其中寫得最長的一封是——“從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談單相思的不現實性”。

    那哪是一封信,分明就是一篇疑似論文,摘要如下:茨威格在這篇小說裡塑造了一位暗戀的楷模,她十三歲起就暗戀那位作家,成人後找到機會跟他相處了幾個晚上,并背着他生下了他的孩子,可直到她臨死那位作家也沒記起她是誰。

    雖然作者賦予她希望與同情,然結局卻極其悲慘。

    希望你引以為戒,别進這個坑。

     沒想到他的信寫得越長碩士生就越瘋狂,甚至威脅要親自找師母談判。

    怎麼辦?他向她報警。

    她把他所有的回信都看了一遍,問他真斷還是假斷?他說假斷我何必驚動你?她說那好,請把手機和電腦交出來,然後去跟冉不墨先生談非虛構,一周之内别回家。

    他二話沒說照辦。

    七天後,他的手機和信箱都安靜了,安靜得都有些失真,像飛機下降時耳膜被氣流擠壓造成的突然聽不見。

    他問她怎麼做到的?她說什麼也不用做,隻需要七天隔離期。

    他說你沒威脅她吧?她說你是不是有點失落?他點頭承認。

    他越是承認她越覺得他可愛不虛僞。

    她越覺得他坦誠他就越主動反省。

    他說之所以跟碩士生沒能做到快刀斬亂麻,那是因為自己很享受有人暗戀,一邊想斷一邊還想保持聯系,一邊勸她别打擾一邊渴望她的來信。

    她說原來你清楚呀,我還以為你自戀到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這麼多年來,她已适應了公開透明的慕達夫,因此任何一絲一毫的隐瞞都會被她無限放大,大到仿佛環境被污染自己被欺騙了似的。

    她想他把我慣壞了,但人一旦習慣了就像習慣遊戲規則,要改變太難了,仿佛慕達夫經常引用的魯迅先生的名言:“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

    ”我能改變嗎?她想,我能不能把對他的要求降低一點?比如隻要他承認事實而不計較後果,許多時候,尤其是破案的時候我對真相的興趣不是經常大于懲罰的興趣嗎? 她把他搖醒,說慕達夫,我保證不生氣,但需要聽你說句真話。

    他說你覺得哪句更像真的?隻按摩和按摩後加了項目。

    她說後一句。

    他說那就後一句吧,對不起,按摩後我确實加了項目。

    她感覺眼前一黑,盡管眼前本來就是黑的。

    她沒想到要自己不生氣竟然有那麼難。

     16 答案揭曉,盡管這不是一個好答案,但她的心裡安定了數天,就像被重力撞擊後肢體會麻痹一陣那樣,她正處于發麻期,在痛感還沒恢複前竟有一絲莫名其妙的病理性的欣快。

    她的欣快來自他終于不隐瞞,終于說出真相并承認錯誤。

     第四天,她的腦海隐約響起一聲抗議,像從很深的水底悶出來的一個小小氣泡,很弱,但仔細分辨是慕達夫的聲音。

    他的聲音怎麼會串到了我的腦海?一定是近距離接觸時腦電波互侵了。

    自從那晚承認出軌之後,他冷笑和撇嘴的次數多了,飯菜做得沒以前好吃了,尤其是菜,每一盤都鹹得發苦。

    交談時,他使用“嗯哼哈”的頻率增高,表情也由晴朗轉為陰天多雲。

    分明是他想坦白從寬,但現在看上去卻像是她逼供的結果。

    冤枉,不服,寫在他的額頭,也回蕩在她的腦海。

     這天下班,她把車停穩了才發現是藍湖大酒店停車場。

    奇怪,出發時腦子想着的是回家,但開着開着,竟下意識地拐到了這裡,仿佛身體的自動導航。

    驚訝或假裝驚訝了幾秒,她把錯誤的導航歸結為肌肉記憶。

    她來到按摩中心,做了一次全身按摩。

    肌肉、穴位以及經絡都滿足了,可她的心裡還不滿足,覺得仍有任務沒完成。

    什麼任務?她假裝現在才想起來,仿佛是一件副産品或捎帶辦的事。

    于是,她捎帶查閱了前兩個月按摩店的出勤表,捎帶詢問了領班和有關技師。

    答案出乎意料,原來慕達夫那兩次開房竟然都沒叫按摩師。

    坦白是假的,她的欣快頓時消失,痛覺瞬間湧上心頭。

     那他開房到底用來幹什麼?唯一的可能就是約會。

    約誰呢?她首先想到了貝貞。

    近五年,他每年都給貝貞寫評論文章,有時評論比原作還長,就像辯解比原話還多。

    在他筆下,貝貞的文字飽滿,詩意,靈性,妩媚。

    她無法把這些詞跟文風想在一塊,卻很容易想到人。

    她見過貝貞一次,那是三年前她專門到家裡來拜訪慕達夫。

    貝貞的身材确實飽滿,眉宇間真還有那麼一股靈性,舉手投足算得上妩媚,詩意嘛,外行覺得缥缈,但權威說有就有了。

    她想這哪是評價小說,明明是赤裸裸地誇人。

    他認為貝貞的叙述纏繞就像在迷宮中探路,山環水繞或山重水複,小說中有小說,夢裡有夢,現實與非現實糾纏,貝貞深入貝貞,故事在螺旋式上升中走向纏繞的高潮。

    這些評價不僅沒能讓她産生對貝貞小說叙述的向往,反而讓她聯想到貝貞那雙修長白皙的手臂像南方瘋狂的植物越伸越長,以至于纏繞到了慕達夫的身上。

    他指出貝貞的小說主題雖然看似大膽奔放,甚至經常涉及勾引,但那絕不是簡單的情欲而是女性主義的自覺。

    她想貝貞自覺到什麼程度,會不會自覺到一碰就倒?據她統計,慕達夫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