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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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能力重振雄風。

    她湊過來,說告訴我,你來這裡有沒有這個項目?他說人家是正規按摩,更何況我這個身份…… “身份不是擋箭牌,比你身份高的我們都抓到過。

    ” “糟糕,你能不能在做這事的時候不辦公?” “誰叫你那麼可疑……” 13 他沒有說真話,她想,其實要知道真相不難,隻要查一查他開房時間是哪位技師上門,再問一問技師在幫他按摩之後加沒加其他項目就明白了。

    但查還是不查?她像遇到了比“大坑案”還要難的難題。

    “本我”要求她一查到底,“超我”提醒也許他現在的解釋不失為最好的解釋,“自我”說既然你們意見不統一,那就先擱置擱置。

    可是,“自我”在不停地搖晃,就像謠言四起時全球股市那樣搖晃。

    她發現自她把他從身上推下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擁有了絕對的心理優勢,仿佛天底下最受委屈的是他,哪怕他假裝不計較她也看得出來。

     比如,她還在期待他的答案時,他已經抓起内褲。

    她以為他隻是做做樣子,隻要回答完畢他會重新回到床上,繼續未竟的事業,沒想到他竟然真把内褲穿上了,還壓了壓褲頭,好像要在那兒加把鎖。

    她張開雙臂,做了一個重啟的暗示,但他不解風情或假裝無視,竟然把襯衣也穿上了,硬是不給她改正的機會。

    她擡腳敲了敲床鋪,就像網絡上流行的“敲黑闆畫重點”,可他竟然連長褲也穿上了,還說回吧,我先下去買單。

    她說做不完的事你幹嗎要做?他說怪誰呢?你吓得我全身都軟了。

    她承認他是軟過一會兒,可現在又雄赳赳氣昂昂了。

    她想把他拉過來卻伸不出手,仿佛自己主動會掉份似的,也許不僅是掉份還要付出否定懷疑的代價,甚至連對他的調查都會顯得不那麼理直氣壯。

    他起身走了,席夢思上他坐出的凹痕還沒複原就傳來了關門聲,雖然他盡量控制力度,但那聲急促的“嘭”還是洩露了他的情緒指數。

     又比如,他剝奪了她做家務的權利。

    他把菜剛一丢進盆裡,她就挽着衣袖要洗,他說一邊待着去,語氣裡充滿了讨好的不耐煩。

    吃完飯,她說我來洗碗。

    他說你破案那麼辛苦,哪能讓你幹這種低智商的活。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在水槽裡洗了起來。

    她說喚雨,媽媽今晚給你輔導作業。

    他把頭從廚房裡伸出來,說輔導是個系統工程,你就别添亂了。

    她拿起吸塵器準備給地闆吸塵,可怎麼也打不開。

    他奪過吸塵器,輕輕一按便呼啦啦地響起來。

    他一邊吸塵一邊說你太忙,我們家的工具都不認識你了。

    她想他在用家務懲罰自己的同時,也在貶損她的家庭地位。

    雖然她免去了體力之累,但腦子卻一刻也不輕松,當你在這個家庭裡再也插不上手或他故意不讓你插手時,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正在被這個家庭或者他排斥?好在她懂得切換頻道,姑且把這一切都當成是他對她的體諒。

     再比如,他在竭力避免觸碰她。

    拿吸塵器的時候,他的手刻意回避她的手,好像她是一枚病毒。

    兩人迎面過門框時,他的肩膀躲她的肩膀,哪怕她故意放大自己,他也能縮身而過。

    她故意拍他膀子,故意用膀子撞他,他都吓得及時閃開,好像碰他的是一位陌生人或者吸血鬼。

    忙完家務,他又坐在書房裡寫那篇“纏繞叙事”。

    她泡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

    他埋頭看着電腦,她把茶杯遞過來,故意測試他接還是不接?他沒接,說放那兒吧。

    到了晚安的時間,他即便洗完澡也遲遲不上床,似乎在等她先入睡。

    這次輪到她假裝呼吸均勻,甚至響起微微的不失斯文的鼾聲。

    他輕輕地躺下,躺在遠遠的床邊,用足了“距離語言”。

    她把手伸過去,就像上次他把手伸過來那樣。

    幾乎是“對稱反應”,他把她的手掰開,就像上次她把他的手掰開。

     她想難道是我錯了嗎?明明是他開房說不清,現在怎麼變成他有理了?轉折點就在2066号房,她把他從她身上推下去的那一刹那。

    即便那一刹那他有理,但那也是局部有理,卻掩蓋不了他的整體錯誤。

    她的“本我”再也按捺不住,就像才華似的非跳出來不可。

    她說你離開後,我去了負一樓按摩店,情況我已全面掌握,但還是想給你一次改口的機會。

     “這個問題我已回答過了。

    ”他冷冰冰的,似乎連話跟話都想保持距離。

     “但那不是标準答案。

    ”她一邊阻止自己一邊情不自禁,思維和語言發生了分歧。

     “如果非得回答出軌你才相信,那你就當我出軌了。

    ”他孤注一擲。

     “真的嗎?”她的心裡打鼓,第一次害怕真相。

     “這不就是你心目中的标準答案嗎?” “對不起,我沒有調查,我是吓你的。

    ” “那我就最後說一次,隻是去按摩。

    ” “真的嗎?” “你有完沒完?”他忽地坐起來,叭地把燈打開。

    卧室裡一覽無餘,包括他的微表情。

    她想慕達夫呀慕達夫,你千不該萬不該把燈打開,你忘了我是幹什麼的了。

    你用心理優勢阻止我的懷疑,生硬地重複對話,假裝生氣,還聳肩摸鼻子目光閃躲,你所有的表現以及肢體語言都在拼命地出賣你,也許我們都得為你今晚的開燈付出代價……她再也不敢往下想,叭的一聲把燈關上。

    他說為什麼害怕燈光?叭地又把燈打開。

    她知道自己怕什麼的人就喜歡說别人怕什麼,心虛者往往拿弱點當武器。

    但她沒有說破,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自願把燈關掉。

     14 他受不了她的目光,就像X光機,仿佛連骨頭都看得見,可當初她的眼神不是這樣的,要是一開始就這樣誰還敢娶她? 第一次見面,她的目光像柔軟的指頭,在他臉上輕輕一按便飛快地縮回,似乎不是看他而是在測試他面肌的彈性。

    那是在她家裡,她爸請他喝酒。

    喝酒隻是借口,她爸的真實意圖是想請他寫一篇評論。

    她爸冉不墨是位資深報人,趕在退休前把一輩子寫的新聞報道合成集子出版,急着找人吹捧。

    而他的博士生導師正好與她爸是朋友,于是就推薦他。

     當時,他在博士圈以狂出名,狂就狂在他敢批評魯迅和沈從文的小說。

    他用魯迅小說的思想性來批評沈從文小說的不足,又用沈從文小說的藝術性來批評魯迅小說的欠缺,就像挑唆兩位大神打架然後自己站出來做裁判。

    如果非得選一位現代文學家來佩服,那他隻選郁達夫,原因是郁達夫身上有一種驚人的坦誠,坦誠到敢把自己在日本嫖娼的經曆寫成文章發表。

    他認為中國文人幾千年來虛僞者居多,要是連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挖開,那又何談去挖所謂的國民性?但是,就在他快要狂出天際線的時候,有人出來指證他佩服郁達夫其實是佩服自己,因為他們同名,潛意識裡他恨不得改姓。

     他當然看不上冉不墨的那本集子,之所以答應來喝一餐是想跟導師有個交代,證明自己認真考慮過他的意見,之後再認真拒絕。

    沒想到正準備上桌,門忽地打開,進來一位年輕的女子。

    她的目光在進門時輕輕地按了他一下,然後就再也不看他,就像他看了一眼冉不墨作品集的封面後再也不看内容。

    冉不墨介紹她是他的女兒,在西江公安分局工作。

    來之前他真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女兒,而且未婚,否則他會仔細讀一讀他的作品。

    好在他有知識儲備,自從被他女兒溫柔地看了一眼,他就決定要表揚他。

    他說他的作品冷靜客觀,既有活力又有内涵,既有感性又有理性,文筆細膩優美,仿佛他表揚的不是他紙上的作品,而是他和他妻子共同完成的人類傑作。

    冉不墨嘿嘿地笑,但笑得比較含蓄,也可以理解為謙虛。

    但他的妻子和女兒似乎無感,好像她的丈夫或她的父親本來就配得上這些形容詞。

     慕達夫發現沒效果,喝了幾杯後當場表态要為他寫一篇評論,準備把他的作品拿來跟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的非虛構作品進行比較。

    “卡波特是誰?”她終于和他說話了。

    他說就是《冷血》的作者。

    她說不知道。

    他說就是《蒂凡尼早餐》的作者。

    她說哇,這個電影我看過,奧黛麗·赫本主演的,我爸的作品有那麼好嗎?他說具有那種氣質。

    “真的?”她的目光裡充滿了對她爸的崇拜。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崇拜的眼神竟如此之美,而在這之前,他把所有的崇拜統統稱之為媚俗。

     一周後,她打電話說想見見他。

    地點是她定的,在錦園書吧。

    他剛一坐下,她就把《冉不墨報告文學集》《冷血》以及他寫的評論打印稿一字擺開。

    他以為她要聲讨,且做好了被聲讨的心理準備。

    沒到她突然來了一句:“你好厲害。

    ”這一刻,他看到了她崇拜她父親的那種眼神,但她越崇拜他越緊張,生怕這是一個先揚後抑的圈套。

    她指着《冷血》,說這是一本好書,感謝你的推薦,然後指着《冉不墨報告文學集》,說這一本不敢恭維,感謝你讓我重新認識父親。

    他被她說得忽冷忽熱,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配合。

    她說她從小就佩服她父親能寫那麼多文章,但這次重讀她發現父親的文章除了時間地點人名站得住腳,其他都好像站不住了,文筆既不優美又不細膩,作品既不冷靜也不客觀,尤其是跟《冷血》一比,簡直不忍卒讀。

    她說得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手心都冒出了細汗,好像那本作品集不是她父親寫的而是他寫的。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我對你的佩服。

    ”她話鋒一轉,“你能把這兩本風馬牛不相及的書扯在一起,就像挑着一頭重一頭輕的擔子從上海走到了北京,不僅沒讓它失去平衡,而且還到達了目的地。

    你一頭挑棉花一頭挑鐵,真了不起。

    ”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