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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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我的臉突然漲得像腫起來似的,耳朵充滿了血,變得好重,腦袋裡嗡嗡地響得難受。

    站在母親面前,我害臊得像發燒一般,透過眼淚,看見母親緊閉嘴唇,皺起眉頭,臉色顯得憂傷黯然。

     “這到底是怎麼啦?”她問道,連聲音都變了。

    “就是說,你是假裝的■?” “我不知道。

    我本不想……” “你這人真難弄,”她低下頭說道,“去吧!” 她開始要我背越來越多的詩,而面對這些四平八穩的詩句,我的記憶力卻愈來愈不管用,我難以克制地想把這些詩改頭換面,配上一些其他詞,使它變個樣,而且這種願望越來越強烈。

    其實我要這麼做非常容易,頭腦裡那些毫不相幹的詞蜂擁而至,轉瞬就和書上應該用的詞搞混了。

    常常整整一個詩行我似乎都視而不見,不論怎麼拼命地抓住不放,都看不見,記不住。

    有一首很凄涼的,仿佛是維亞澤姆斯基公爵[103]的詩,使我十分苦惱: 無論是黃昏,還是清晨, 那衆多的孤兒和鳏寡老人, 以基督的名義哀求施舍, 而下一詩句: 他們挨戶行乞,悲聲陣陣[104] 這一句我背時準會漏掉。

    母親氣憤地告訴外祖父,說我是玩花樣。

    外祖父陰郁地說: “他是頑皮!他的記性好得很,禱詞記得比我牢。

    他說記不住是撒謊,他的記憶力就像石頭,刻上去就再也抹不掉了!你要常抽抽他!” 外婆也常揭發我: “他童話記得,歌也記得,詩不就是歌嗎?” 他們說得全對,連我自己都覺得是我的過錯。

    但我一拿起詩來讀,一些不相幹的詞就像蟑螂似的,不知從什麼地方爬了出來,它們也一隊隊地排成了行: 就在我家大門口, 好多孤兒和老頭, 伸手讨飯哀聲求, 讨來的全給彼得羅夫娜, 賣出錢去買黃牛, 還能在山溝裡喝老酒。

     夜裡,我和外婆躺在寬闆床上,我一遍又一遍令人厭煩地把我從書本上學的和我自己編的,全都背給外婆聽;她聽了有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更經常的是數落我。

     “瞧,你知道的,你不是會嘛!可你不該嘲笑乞丐,上帝保佑他們!基督就當過乞丐,凡是聖人都當過……” 我低聲咕哝着說: 乞丐我不愛, 外公我也不愛, 我該怎麼做? 主啊,原諒我! 外公盡找碴兒, 狠狠把我打…… “你說什麼話,爛掉你的舌頭!”外婆生氣了,“要是你外祖父聽見你這些話會怎樣?” “就讓他聽見好了!” “你真不應該淘氣,惹你母親生氣!你不讓她生氣,她就已經夠難受的了。

    ”外婆若有所思地、溫和地勸我。

     “她為什麼難受?” “别問啦,聽見嗎?你不懂……” “我知道,是外公對她……” “住嘴!我讓你住嘴!” 我過得很不愉快,常常體驗到一種近乎悲觀絕望的感情,但不知為什麼我又想掩飾這種感情,于是故意裝得滿不在乎,仍然調皮搗蛋。

    母親給我上的課愈來愈多,越來越不懂,算術我倒不費勁就學會了,可使我受不了的是作文,文法我一點不懂。

    但最使我壓抑的,是我看見并感覺到母親生活在外祖父家裡心情總是很沉重。

    她整日愁眉苦臉,總是用像外人的目光看着大家,她能久久地坐在朝花園的那個窗口,沉默不語,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

    剛來的那幾天,動作敏捷,精神煥發,可現在,她的眼睛下面現出了兩個黑斑似的陰影,常常一連幾天不梳洗,就這樣披頭散發地走來走去,身上的連衣裙皺皺巴巴,短上衣的紐扣也不扣。

    這副模樣使她挺難看,我看了心裡很難過。

    我心目中的她應當永遠幹幹淨淨、漂漂亮亮、望之俨然,應當比誰都強! 給我上課時,她那一對深陷的眼睛常常越過我凝視着牆壁、窗戶,向我提問時,聲音顯得十分疲憊,有時忘了回答我的問題,而且動不動就對我發火,大喊大叫,這使我很委屈。

    母親嘛,應當比所有的人都公正,童話中的母親都是這樣的。

     有時我問她: “你跟我們在一起不高興嗎?” 她生氣地回答: “你做你自己的事。

    ” 我還發覺,似乎外祖父正在準備做一件使外婆和母親害怕的事情。

    他常常在母親房間裡,鎖上門,隻聽見他在屋裡一會兒長籲短歎,一會兒尖聲号叫,就像那個歪肋的牧人尼卡諾爾在吹我最讨厭聽的木頭笛子一樣。

    有一次他們在屋裡談話時,突然聽到母親一聲大叫,震得整座房子都聽見: “這不行,辦不到!”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外祖父哀号起來。

     這事發生在晚上,外婆坐在廚房裡的桌旁替外祖父縫襯衣,嘴裡自言自語地咕哝着什麼。

    聽到關門聲,她側耳聽了聽,說道: “她到房客那兒去了,啊,上帝啊!” 忽然,外祖父一下子跳進了廚房,跑到外婆面前,照着她的頭就是一巴掌,然後甩着打疼了的手,撕破了嗓子喊道: “不該說的别亂說,你這愛唠叨的老妖婆!” “你這個老傻瓜,”外婆整了整被打歪了的頭巾,仍然心平氣和地說,“我就不開口,那又怎樣呢!反正平時你的那些想當然的主意,隻要我知道了,我就告訴她……” 他猛地撲向外婆,拳頭像雨點似的打在外婆的大腦袋上。

    她既不擋他的拳頭,也不推開他,說: “好,你打吧,你打吧,你這瘋子!喏,我讓你打!” 我拿起寬木闆床上的枕頭、被子和炕爐上的靴子向他們扔去,暴怒中的外祖父沒注意我扔他們,外婆跌倒在地,他就用腳踢外婆的頭。

    最後他絆了一下,也摔倒了,碰翻了一桶水。

    他跳起來,氣沖沖地吐着唾沫,狠狠向四面看了一眼,跑到自己住的頂樓去了。

    外婆從地上爬起來,哼着坐到長凳上,開始整理被弄亂的頭發。

    我從寬闆床上跳下來,她生氣地對我說: “把枕頭和其他東西全都放在炕爐上去!你也想得出,扔枕頭!關你什麼事?那個老鬼竟發這麼大的脾氣,真是瘋子!” 突然她哎喲喊了一聲,皺起眉,低下頭喊我: “你來看看,這兒怎麼疼啊?” 我掰開她那厚厚的頭發一看,原來是一根發針深深地紮進了她的頭皮,我把它拔出來,接着又找到一根,我的手指已吓得麻木了。

     “我去把媽媽叫來吧,我怕!” 外婆搖搖手說: “你怎麼啦?我看你敢去喊!她沒聽到,沒看見,就謝謝上帝了,你還要去叫,簡直叫人沒辦法!你還不走開!” 她開始用那織花邊的靈巧的手指在自己黑油油的濃密的頭發裡摸尋。

    我鼓足勇氣,又幫她從頭皮裡拔出兩根已經彎了的粗發針: “你疼嗎?” “不要緊,明天我燒澡堂,洗洗就好了。

    ” 她溫和地央求我說: “你啊,心肝寶貝,别告訴媽媽說他打我了,聽見嗎?就是沒這件事,他們父女倆的火氣就夠大的了。

    你不要告訴你媽媽,好嗎?” “我不告訴她。

    ” “那好,你可要記住了!來,我們馬上把東西全收拾好。

    我的臉沒打破吧?好,這樣我們悄悄地搞好,人不知,鬼不覺的……” 她動手擦幹地闆,我發自内心地說: “你真像聖徒,别人這樣折磨你,你還說不要緊!” “你怎麼說蠢話?我像聖徒……你這想法打哪兒來的?” 她在地上爬來爬去地擦地闆,口中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久,我坐在爐炕的小台階上,冥思苦想怎樣替外婆報複一下外祖父。

     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他這樣瘋狂和可怕地打外婆。

    在昏暗中,外祖父燒得發紅的臉孔和揚起的棕紅色的頭發,似乎仍在我的眼前顯現;一種屈辱感在我心中難以忍受地翻騰。

    我真恨自己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為外婆報仇。

     但是,兩天以後,我為一件什麼事走進外祖父住的頂樓,看見他坐在地闆上,面前放了一個打開的大匣子,他正在整理匣子裡的文件。

    椅子上放着他心愛的教堂日曆,那是十二張厚厚的灰色的紙,紙上按每個月裡的日子列成方格,每個格子裡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