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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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着那一天所有聖徒的畫像。

    外祖父非常珍惜這些聖徒像。

    我看見這些聖像的機會很少,隻有在當他因為什麼事對我感到滿意的時候才讓我看。

    每當我仔細看那些緊緊排在一起的、可愛的、灰色的小人像時,心中總産生一種特殊的感覺。

    其中有些聖徒,例如基裡克和烏莉塔、受苦受難的瓦爾瓦拉、潘苔雷蒙和其他許多聖徒的生平我是知道的,我特别喜愛神人阿曆克謝的令人感傷的傳記和叙述他的那些美妙的詩。

    外婆常常動人地背這些詩給我聽。

    往往有這種情況,當你看了幾百個這樣的人以後,你就會稍稍地聊以自慰,因為受苦的人自古有之。

     但是,現在我決定把這些教堂日曆剪成碎片,于是趁外祖父到窗口去看印有幾隻鷹的文件的時候,我就抓起幾張飛快地跑下樓去,從外婆的桌子抽屜裡拿出剪刀,爬上寬闆床,動手剪掉那些聖徒的頭。

    我剪掉了一排人頭以後,又對這些聖像憐惜起來,于是我便開始沿着方格的線剪,但還沒來得及把第二排剪下來,外祖父就來了,他站在小台階上問道: “誰讓你拿走十二聖徒像的?” 他一看見闆床上撒滿了剪下的方塊紙,抓起幾張放到眼前看看,丢掉後又抓幾張看,他的下巴突然變彎曲了,胡子氣得一翹一翹,呼吸急促,甚至把手中的方塊紙吹落到地闆上。

     “你幹了什麼?”他終于大喝一聲,一把抓住我的腳往自己身邊拉,我猛地騰空從寬闆床上翻了下去,幸虧外婆用手接住了我,外祖父不住地用拳頭捶外婆和我,刺耳地大叫: “我要打死你們!……” 這時,母親來了,我鑽到爐旁的屋角裡,她用身子擋住我,抓住并推開外祖父在她臉前揮舞的兩隻手,說道: “真不像樣子,幹嗎這樣?冷靜一下!……” 外祖父一下子躺倒在窗下的長凳上,悲号起來: “殺人啦!你們所有的人全都反對我啊,啊——” “你怎麼不害臊?”母親悶聲悶氣地說,“幹嗎您老是要裝瘋賣傻?” 外祖父狂喊亂叫,兩隻腳啪啪地跺着闆凳,胡須可笑地翹向天花闆,兩眼緊閉。

    我也感覺到他在我母親面前感到慚愧,确實他在裝腔作勢,所以閉住眼睛。

     “我替您把這些方塊塊紙貼到白棉布上,比原先的好,而且比紙牢。

    ”母親一一細看那幾頁聖像和已剪下的紙片,一面說道: “您瞧,全揉皺了,壓出褶子了,還有的給搞破了……” 她跟外祖父說話時的神情和口吻,就像在課上我不懂的時候她跟我說話一樣。

    這時,外公突然爬起來,認乎其真地整了整襯衣和背心,咳出了一口痰後,說道: “今天你就給我貼好!我馬上去把另外幾張也拿來……” 他向門走去,但走到門口時轉過身來,用彎曲的手指指着我說: “不過得抽他一頓!” “是該打,”母親表示同意,又俯下身子對我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幹?” “我故意這麼幹的。

    讓他不要打外婆,要不,我還要剪掉他的胡子……” 外婆正在脫被撕破的上衣,搖着頭責備我說: “你不是答應過不說的!” 她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說: “叫你的舌頭腫得動也不能動、卷也不能卷才好呢!” 母親瞧了瞧外婆,在廚房裡走了一會兒,又走到我面前。

     “他什麼時候打外婆的?” “你啊,瓦爾瓦拉,你怎麼好意思問這件事,這與你有什麼相幹?”外婆生氣地說。

     母親擁抱了她,說道: “啊,好媽媽,你是我最親愛的好媽媽……” “這就是所謂的好媽媽,給我走開……” 她倆相互對看了一眼,不再說話,分開了:因為這時外祖父正在過道裡橐橐地跺着腳呢。

     母親剛回來幾天,就和那個軍人的妻子——愛說愛笑的女房客交上了朋友,幾乎每天晚上都到前院子去,貝特連家的那些美貌的小姐、軍官也常去那兒。

    外祖父很不高興,在廚房吃晚飯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舉起湯匙發狠,氣呼呼地咕哝說: “這些該死的家夥,又聚會了!從現在起到明天早晨就别想睡着了。

    ” 過了不久,他就要那幾家房客讓出房子。

    房客一搬走,他就不知從哪兒拖來兩大車各種各樣的家具,分放在前院的幾個房間裡,并用大挂鎖鎖上門。

     “我們不需要房客,我要自己請客!” 果然,每逢節日,家裡都有客人來:常來的有外婆的妹妹馬特廖娜·伊萬諾夫娜,她是個愛喊愛叫的洗衣婆,大鼻子,穿有條紋的綢連衣裙,紮金黃色的頭巾。

    常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叫瓦西裡,是個繪圖員,長頭發,心地善良,性格開朗;另一個穿得像花花公子似的兒子叫維克托,他生就一張馬臉,狹長的臉上灑滿了雀斑,人還在過道裡脫着套鞋,就用像木偶戲中裝瘋賣傻逗人笑的小醜彼得魯什卡那樣尖着嗓門低聲唱起了: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這使我十分驚奇,也很害怕。

     雅科夫舅舅也常來,而且總随身帶着吉他,有時他的雪橇上還帶來一個獨眼、秃頭鐘表匠,鐘表匠身穿長長的黑色禮服,态度安詳,待人溫和,像一個修士。

    他總坐在屋角,頭歪向一邊,面帶笑容,古怪地用一根手指戳在他那剃得光光的雙下巴上支撐住整個腦袋。

    他的面色黑黝黝的,那隻唯一的眼睛看所有人不知為什麼都特别凝神。

    這個人難得說話,要開口也常常重複同樣的一句話: “一樣、一樣,不難為您了,先生……” 當第一眼看見他時,我突然想起了過去看見過的一個人:很久以前,那還是住在新大街的時候,有一天,門外遠遠響起了令人不安的鼓聲。

    一輛黑色的高大的馬車,沿着從監獄通向廣場的大街駛過,大車旁圍滿了士兵和人群,大車凳子上坐着一個中等身材的人,他頭戴圓呢帽,胸前挂着一塊黑底白字的牌子,那個人低着頭,好像在念牌子上的字,全身不住地搖晃着,鐐铐不時地發出铛锒聲。

    所以當母親對鐘表匠說“這就是我的兒子”的時候,我吓得連忙将兩手藏在背後,直向後退躲開他。

     “不難為您了,”他說話時,把嘴巴可怕地歪向耳根,一把抓住我的褲帶,把我拉到他身邊,又輕又快地使我就地轉了個圈,放開我後,稱贊說: “不錯,孩子挺結實……” 我躲進屋角的一張皮圈椅裡,圈椅很大,我可以躺在上面,外公常常自吹,說這是格魯吉亞王公的寶座。

    我鑽在這寶座裡看着大人們的枯燥無味的應酬,觀察着那個鐘表匠古怪而令人懷疑地變化着的臉。

    他那油光光、胖乎乎的臉仿佛正在溶化,在流油。

    他一笑,兩片厚嘴唇就會歪到右腮幫,而小小的鼻子就像碟子裡的一隻餃子,跟着滑過去。

    兩隻撅出的大耳朵很奇怪:居然能動,一會兒跟着那隻有視力的眼睛的眉毛向上翹起,一會兒随着眉毛往下耷拉,向顴骨靠攏。

    看起來,隻要他想,說不定能用兩隻耳朵,像用兩隻手掌似的,捂住自己的鼻子。

    有時他歎了口氣,伸出那黑乎乎圓滾滾像小搗槌似的舌頭,靈巧地在嘴邊畫個圓圈,舔舔那油膩的厚嘴唇。

    不過,他的面部表情和動作,我并不覺得可笑,隻是說不出的驚訝,迫使我目不轉睛地盯住他看。

     他們喝的茶裡加上羅姆酒[105],這種酒有一股燒焦的蔥葉味;喝外婆釀的各種果子酒:有金黃色的,有焦油般黑色的,有綠色的;還吃味道濃馥的酸奶、包罂粟花籽的蜜餅。

    大家吃得身上冒汗,大聲地喘氣,齊聲誇獎外婆做得好。

    吃飽喝足以後,個個滿面通紅,挺着肚子,一本正經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懶洋洋地邀請雅科夫舅舅彈支曲子。

     雅科夫俯身抱着吉他,丁丁咚咚地彈了起來,随着樂曲他惹人厭煩地唱道: 哎,能怎麼活,你就快樂地活, 把全城吵它個天翻地覆—— 面對着喀山的小姐們, 你詳詳細細地對她們說…… 我覺得這支歌非常傷感,外婆說: “雅沙,你彈個别的曲子吧,彈首好點的,行嗎?莫特裡娅[106],你還記得以前常唱的那些歌兒嗎?” 洗衣婆一邊整着窸窣作響的連衣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