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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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避開外祖父，回答說。
現在，不知為什麼他跟任何人說話眼睛都向旁邊看，他已很久不參加晚上外婆安排的聚會，也不請大家吃果醬面包了。
他的臉瘦得皮包骨，皺紋更深了，走路搖搖晃晃，兩隻腳一劃一劃的，像個病人。
有一天，不是假日，下了一夜大雪，一早我就和外祖父在院子裡鏟雪。
突然小門的門闩鼻不同尋常地一響，一個警察走進了院子，他用背擋住門，動動灰色的粗手指招呼外祖父過去。
外祖父走到他面前時，他彎下腰，把長鼻子臉伸向外祖父，好像要啄外祖父的腦門。
他輕聲講了幾句話，外祖父急忙回答說： “在這裡！什麼時候？讓我好好想想……” 忽然，他使人好笑地往上一跳，叫道： “上帝保佑，真的？” “小聲些。
”警察嚴厲說。
外祖父看看周圍，看見了我，說道： “收起鏟子，回家去！” 我躲到屋角後，隻見他們向馬車夫的那個“狗窩”走去，警察摘下右手的手套，在左手掌上拍打着，說道： “他——懂得很，扔掉了馬，自己藏了起來，你瞧……” 我跑到廚房，外婆正在微微搖晃着滿是面粉的腦袋，在發面盆裡揉面準備烤面包，我把看見和聽到的一切，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
外婆聽後，平靜地說： “大概他偷了什麼東西了……你去玩吧，不關你的事！” 我三步兩跳地又跑到院子裡，隻見外祖父站在院子的小門旁，脫下便帽，看着天空，在胸前畫十字。
他怒容滿面，毛發豎起，一條腿不住地哆嗦： “我不是說過了嗎，滾回屋去！”他把腳一跺，對我大聲呵斥。
他也跟在我後面回來了，一進廚房就喊： “你到這兒來，孩子他媽！” 他們到隔壁房間小聲談了好久，當外婆回到廚房時，我明白，肯定是出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了。
“你為什麼吓成這樣？” “别多嘴，知道嗎？”她輕聲回答。
家裡整天都令人很不自在，充滿了恐怖氣氛。
外祖父和外婆時時提心吊膽地交換眼色，說話總是悄悄地，隻三言兩語，我聽不懂，這就越發加劇了家裡的驚恐氣氛。
“孩子他媽，你給我到處都點上長明燈。
”外祖父一面咳嗽，一面囑咐外婆。
我們勉強吃了午飯，但吃得急急匆匆，就像在等待着有誰來我們家。
外祖父疲憊地鼓着腮幫，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嘟哝說： “魔鬼比人厲害！看上去仿佛挺虔誠，還是教徒呢，可現在，你瞧怎麼辦吧，啊？” 外婆不住地歎氣。
這銀白混沌的冬日消逝得十分緩慢，漫長得令人困倦，加之家裡的氣氛越發使人感到不安和難以忍受。
傍晚前來了一個警察，不是第一次來的那個，而是另一個。
這是個紅頭發的胖子，他坐在廚房的長凳上，頭向前一點一點地打盹，斷斷續續地小聲打着鼾。
外婆問他說： “這事兒是怎麼查出來的？” 他停了一會兒才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回答： “我們什麼都查得出，你放心吧！” 我記得，我坐在窗旁，把一枚古銅币含在嘴裡使它變熱，然後把它放在窗玻璃上，竭力想使銅币上的打敗毒蛇的勝者格奧爾吉[98]的像印在窗玻璃的冰花上。
突然，過道裡傳出了喧嘩聲，門啪地一聲打開了，彼得羅夫娜從門口向裡面震耳欲聾地大喊： “你們快去看呀，看你們後院裡是什麼？” 她一看見崗警就又往過道裡奔，但崗警抓住了她的裙子，也吃驚地大叫： “站住，你是什麼人？去看什麼？” 她在門坎上一絆，摔倒在地，跪在那兒大喊大叫起來，聲淚俱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去擠牛奶，看見卡希林家花園裡有個像靴子樣的東西，真的” 外祖父頓時暴跳如雷地大叫大喊： “胡說，你這混賬東西！你不可能看見花園裡的任何東西，圍牆那麼高，牆上又沒縫，你撒謊！我們家什麼也沒有！” “老天爺啊！”彼得羅夫娜放聲哀号，一隻手抓住頭，另一隻手伸向外祖父。
“對了，老天爺啊，我是說謊！我走着，突然看見有腳印通向你們家圍牆，有一塊地方的雪被壓實了，我再向圍牆那邊一看，看見他躺在地上……” “誰——？” 這一聲喊得長得可怕，以緻他喊的是什麼話一點也聽不清，但頓時所有的人就像失去了理智，你推我擠地擁出廚房，向花園奔去。
大家在坑裡，在松軟的雪地上發現了彼得伯伯。
隻見他脊背靠着燒焦的木樁，頭耷拉在胸前。
他的右耳下面，有一道很深的鮮紅的口子，像一張嘴巴，有幾片發青的東西，像牙齒一樣從血口子裡翹到外面。
我吓得半合上眼睛，透過睫毛，看見彼得膝蓋上有一把我認識的馬具刀，刀旁是他的右手，發黑的手指彎曲着。
左臂甩在一邊，埋在雪裡。
馬車夫身子下面的雪，表面上和邊上已經融化了，他那瘦小的軀體深深地陷進柔軟發亮的絨毛般的雪裡，更像個小孩了。
他右面的雪地上，有一條紅殷殷的奇怪的花紋，花紋像一隻小鳥；左面的雪沒有人碰過，平平的，閃着耀眼的光芒。
他的腦袋恭順地垂着，下巴抵住胸口，弄亂了濃密拳曲的胡須。
赤裸的胸膊上，幾道通紅的血流已經凝結，血迹上有一個大的銅十字架。
院子裡七嘴八舌，鬧哄哄的，令人頭暈。
彼得羅夫娜不斷吱吱哇哇地叫嚷，警察喊叫着，打發瓦列伊到哪兒去幹什麼事，外祖父嚷道： “不要把雪上的腳印踩掉！” 但是，他忽然皺起眉頭，瞧着自己腳下的地，一本正經大聲地對警察說： “老總，你怎麼喊也白費勁！這事兒是上帝的意旨，由上帝來裁判，可你卻亂七八糟地瞎攪和，唉，你們這幫人啊！” 大家頓時不再作聲了，都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死者，歎息着，畫着十字。
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從院子跑到花園，他們剛才從彼得羅夫娜那邊翻圍牆過來時摔了跤，不住地哼哼哧哧，但總還算安靜，可外祖父轉臉看了看四周以後，絕望地叫嚷起來： “街坊們，你們怎麼把馬林樹苗糟塌成這樣，你們難道不覺得害臊！” 外婆拉了我的手，哽咽着領我回屋…… “他幹了什麼啦？”我問道。
外婆回答說： “你不是看見了嗎……” 整個晚上，一直到深夜，廚房和廚房隔壁的房間裡都擠滿了外人。
他們不斷地大聲叫喊，警察在發号施令，還有個像教堂裡的助祭似的人，一面寫着什麼，一面像鴨子叫似的問： “嘎克，嘎克？”[99]
外婆請大家在廚房裡喝茶，有個麻臉、留小胡子的胖子坐在桌旁，他吱吱哇哇地叙述着：
“他的真正的姓名、父稱不知道，隻查出他是耶拉吉馬人。
那個啞巴侄兒，壓根兒不啞，他全招供了。
還有另一個人也招供了，這個案子裡一共三個人。
很早很早以前他們搶劫過教堂，這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啊，我的上帝。
”彼得羅夫娜歎息着，她滿臉通紅，淚流滿面。
我躺在寬闆床上，望着下面，我覺得廚房裡所有的人，似乎都變得又矮、又胖、又可怕。
現在，不知為什麼他跟任何人說話眼睛都向旁邊看，他已很久不參加晚上外婆安排的聚會，也不請大家吃果醬面包了。
他的臉瘦得皮包骨，皺紋更深了，走路搖搖晃晃，兩隻腳一劃一劃的，像個病人。
有一天，不是假日，下了一夜大雪，一早我就和外祖父在院子裡鏟雪。
突然小門的門闩鼻不同尋常地一響，一個警察走進了院子，他用背擋住門，動動灰色的粗手指招呼外祖父過去。
外祖父走到他面前時，他彎下腰，把長鼻子臉伸向外祖父，好像要啄外祖父的腦門。
他輕聲講了幾句話，外祖父急忙回答說： “在這裡！什麼時候？讓我好好想想……” 忽然，他使人好笑地往上一跳，叫道： “上帝保佑，真的？” “小聲些。
”警察嚴厲說。
外祖父看看周圍，看見了我，說道： “收起鏟子，回家去！” 我躲到屋角後，隻見他們向馬車夫的那個“狗窩”走去，警察摘下右手的手套，在左手掌上拍打着，說道： “他——懂得很，扔掉了馬，自己藏了起來，你瞧……” 我跑到廚房，外婆正在微微搖晃着滿是面粉的腦袋，在發面盆裡揉面準備烤面包，我把看見和聽到的一切，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
外婆聽後，平靜地說： “大概他偷了什麼東西了……你去玩吧，不關你的事！” 我三步兩跳地又跑到院子裡，隻見外祖父站在院子的小門旁，脫下便帽，看着天空，在胸前畫十字。
他怒容滿面，毛發豎起，一條腿不住地哆嗦： “我不是說過了嗎，滾回屋去！”他把腳一跺，對我大聲呵斥。
他也跟在我後面回來了，一進廚房就喊： “你到這兒來，孩子他媽！” 他們到隔壁房間小聲談了好久，當外婆回到廚房時，我明白，肯定是出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了。
“你為什麼吓成這樣？” “别多嘴，知道嗎？”她輕聲回答。
家裡整天都令人很不自在，充滿了恐怖氣氛。
外祖父和外婆時時提心吊膽地交換眼色，說話總是悄悄地，隻三言兩語，我聽不懂，這就越發加劇了家裡的驚恐氣氛。
“孩子他媽，你給我到處都點上長明燈。
”外祖父一面咳嗽，一面囑咐外婆。
我們勉強吃了午飯，但吃得急急匆匆，就像在等待着有誰來我們家。
外祖父疲憊地鼓着腮幫，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嘟哝說： “魔鬼比人厲害！看上去仿佛挺虔誠，還是教徒呢，可現在，你瞧怎麼辦吧，啊？” 外婆不住地歎氣。
這銀白混沌的冬日消逝得十分緩慢，漫長得令人困倦，加之家裡的氣氛越發使人感到不安和難以忍受。
傍晚前來了一個警察，不是第一次來的那個，而是另一個。
這是個紅頭發的胖子，他坐在廚房的長凳上，頭向前一點一點地打盹，斷斷續續地小聲打着鼾。
外婆問他說： “這事兒是怎麼查出來的？” 他停了一會兒才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回答： “我們什麼都查得出，你放心吧！” 我記得，我坐在窗旁，把一枚古銅币含在嘴裡使它變熱，然後把它放在窗玻璃上，竭力想使銅币上的打敗毒蛇的勝者格奧爾吉
突然，過道裡傳出了喧嘩聲，門啪地一聲打開了，彼得羅夫娜從門口向裡面震耳欲聾地大喊： “你們快去看呀，看你們後院裡是什麼？” 她一看見崗警就又往過道裡奔，但崗警抓住了她的裙子，也吃驚地大叫： “站住，你是什麼人？去看什麼？” 她在門坎上一絆，摔倒在地，跪在那兒大喊大叫起來，聲淚俱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去擠牛奶，看見卡希林家花園裡有個像靴子樣的東西，真的” 外祖父頓時暴跳如雷地大叫大喊： “胡說，你這混賬東西！你不可能看見花園裡的任何東西，圍牆那麼高，牆上又沒縫，你撒謊！我們家什麼也沒有！” “老天爺啊！”彼得羅夫娜放聲哀号，一隻手抓住頭，另一隻手伸向外祖父。
“對了，老天爺啊，我是說謊！我走着，突然看見有腳印通向你們家圍牆，有一塊地方的雪被壓實了，我再向圍牆那邊一看，看見他躺在地上……” “誰——？” 這一聲喊得長得可怕，以緻他喊的是什麼話一點也聽不清，但頓時所有的人就像失去了理智，你推我擠地擁出廚房，向花園奔去。
大家在坑裡，在松軟的雪地上發現了彼得伯伯。
隻見他脊背靠着燒焦的木樁，頭耷拉在胸前。
他的右耳下面，有一道很深的鮮紅的口子，像一張嘴巴，有幾片發青的東西，像牙齒一樣從血口子裡翹到外面。
我吓得半合上眼睛，透過睫毛，看見彼得膝蓋上有一把我認識的馬具刀，刀旁是他的右手，發黑的手指彎曲着。
左臂甩在一邊，埋在雪裡。
馬車夫身子下面的雪，表面上和邊上已經融化了，他那瘦小的軀體深深地陷進柔軟發亮的絨毛般的雪裡，更像個小孩了。
他右面的雪地上，有一條紅殷殷的奇怪的花紋，花紋像一隻小鳥；左面的雪沒有人碰過，平平的，閃着耀眼的光芒。
他的腦袋恭順地垂着，下巴抵住胸口，弄亂了濃密拳曲的胡須。
赤裸的胸膊上，幾道通紅的血流已經凝結，血迹上有一個大的銅十字架。
院子裡七嘴八舌，鬧哄哄的，令人頭暈。
彼得羅夫娜不斷吱吱哇哇地叫嚷，警察喊叫着，打發瓦列伊到哪兒去幹什麼事，外祖父嚷道： “不要把雪上的腳印踩掉！” 但是，他忽然皺起眉頭，瞧着自己腳下的地，一本正經大聲地對警察說： “老總，你怎麼喊也白費勁！這事兒是上帝的意旨，由上帝來裁判，可你卻亂七八糟地瞎攪和，唉，你們這幫人啊！” 大家頓時不再作聲了，都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死者，歎息着，畫着十字。
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從院子跑到花園，他們剛才從彼得羅夫娜那邊翻圍牆過來時摔了跤，不住地哼哼哧哧，但總還算安靜，可外祖父轉臉看了看四周以後，絕望地叫嚷起來： “街坊們，你們怎麼把馬林樹苗糟塌成這樣，你們難道不覺得害臊！” 外婆拉了我的手，哽咽着領我回屋…… “他幹了什麼啦？”我問道。
外婆回答說： “你不是看見了嗎……” 整個晚上，一直到深夜，廚房和廚房隔壁的房間裡都擠滿了外人。
他們不斷地大聲叫喊，警察在發号施令，還有個像教堂裡的助祭似的人，一面寫着什麼，一面像鴨子叫似的問： “嘎克，嘎克？”
那個啞巴侄兒，壓根兒不啞，他全招供了。
還有另一個人也招供了，這個案子裡一共三個人。
很早很早以前他們搶劫過教堂，這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啊，我的上帝。
”彼得羅夫娜歎息着，她滿臉通紅，淚流滿面。
我躺在寬闆床上，望着下面，我覺得廚房裡所有的人，似乎都變得又矮、又胖、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