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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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不斷地傳出笑聲、喊叫聲、歌聲和音樂聲。

    宅院的整個外貌也敞亮、鮮明,看起來使人高興。

    窗玻璃擦得雪亮,窗戶裡各式各樣的紅花綠葉,交相輝映,鮮豔奪目。

    可外公不喜歡這一家。

     “異教徒,不信神的人。

    ”他在談論這一家所有人時這樣評論,對這一家的婦女,外公總是用髒話稱呼她們。

    有一次彼得伯伯把那些髒話的意思解釋給我聽,他用的字眼也不堪入耳,而且有點幸災樂禍。

     奧夫相尼科夫一家的嚴肅、沉默、不苟言笑卻使外祖父肅然起敬。

     這個宅子雖是平房,但高屋建瓴,一直伸到院子裡。

    整個院子覆蓋着草坪,清潔、僻靜。

    院子中間有一口井,井上有兩根小柱子支撐着一個小井棚。

    房屋就像想躲開大街似的,離街有一段距離。

    屋子的三扇狹狹的仿佛窟窿似的拱形窗戶,離地面高高的。

    窗上的玻璃若明若暗,受到陽光的照耀,映出五光十色彩虹。

    宅院大門口的旁邊是一個倉庫,倉庫的正面和宅屋一模一樣,也有三扇窗子,不過窗子是假的——三塊貼臉闆安裝在灰色的倉庫牆上,在貼臉闆上用白漆畫上窗框和窗扇。

    這三扇像瞎子般的窗戶很難看,整個倉庫仿佛再一次地向人暗示,這幢宅子想隐蔽起來,想過與世隔絕不引人注意的生活。

    在整個宅院裡,在空蕩蕩的馬廄和僅有一扇門的光溜溜的空闆棚裡,充滿了一種平靜的、不知是屈辱還是傲世的氣氛。

     有時,院子裡有個高高的微跛的老頭走動,他的頭發和下巴上的胡須都剃得溜光,隻在上唇留了兩撇雪白的胡子,像松針似的向兩邊翹着。

    有時還看見一個滿臉絡腮胡子、鷹鈎鼻子的老頭兒,他從馬廄裡牽出一匹灰色的馬,這匹馬臉長、胸窄、腿細,走到院子裡對四周的所有東西,頭都是一點一點的,就像謙恭的修女。

    跛腳老頭用手掌響亮地拍打着馬,吹着口哨,出聲地籲着氣,然後馬又被牽回,藏到黑洞洞的馬廄裡去了。

    我仿佛感到,這個老頭兒想離開這幢房子,但是又不能夠,因為他被施用了魔法走不出大門了。

     院子裡,幾乎每天從中午到晚上都有三個小男孩在玩耍。

    他們穿着一樣的灰色上衣和長褲,戴一樣的小帽子,三個人一模一樣;圓圓的小臉,灰色眼睛,我隻能從個子高矮來分辨他們。

     我從圍牆縫裡觀察他們,他們從未發現我,可我倒希望他們發覺我。

    我喜歡他們那麼有趣、快樂、和睦地玩我沒有見過的各種遊戲,喜歡他們身上穿的衣裳,喜歡他們相互關心,特别使我喜歡的是兩個哥哥對小弟弟——那個長得挺滑稽的、活潑機敏的小不點兒的态度。

    倘若他跌跤了,兩個哥哥就會笑起來,但并不像通常一些人對栽跟頭的人那樣幸災樂禍地笑,而是馬上就去幫助小弟弟爬起來,如果他跌髒了手或膝蓋,他們就用牛蒡葉子、手帕擦淨他的手指和褲子,那個二哥還好心地對他說: “瞧你這笨樣兒……” 他們從不你罵我,我罵你,也不相互欺騙,三個人都很機靈、有勁、不知疲倦。

     有一次,我爬到樹上,向他們打了個口哨。

    他們一聽到口哨就都站住了,然後不慌不忙地聚到一起,不時地看看我,開始悄悄地商量。

    我一想,他們一定要用石子扔我,便趕快下來,拾了好多石子,把幾個口袋都塞滿,停了一會兒又爬到樹上,可他們已到離我很遠的院子角落裡去玩了。

    很明顯,他們已把我忘了。

    這使我惘然若失,但我也不想先開仗。

    過了一會兒,有人在通風的小窗口喊他們: “孩子們,快回家吧!” 他們像三隻小鵝,聽話地、不緊不慢地走了。

     我好多次坐在圍牆上面的樹杈上,期待着他們喊我去跟他們一起玩,可他們從來沒喊過,但是,我思想上已經跟他們一起玩了,有時入了神,情不自禁地大聲叫着笑了起來。

    這時,他們三個人便一起看看我,悄悄地在說着什麼,我十分難為情,便爬下樹了。

     有一次,他們玩起了捉迷藏遊戲,輪到老二找人,他跑到倉庫拐角裡,兩隻手老老實實地蒙住眼睛站在那兒,一點兒不偷看。

    哥哥和弟弟跑去藏起來。

    哥哥跑得很快,機敏地躲進放在倉庫遮檐下的一架寬雪橇裡,而那個小弟弟慌了神,可笑地圍着井旁跑來跑去,找不到可以藏自己的地方。

     “一,”哥哥喊道,“二……” 小弟弟急了,猛地一下跳到井欄上,抓住井繩,把兩隻腳伸進空吊桶,隻聽見吊桶在井欄壁上咚咚響地輕輕碰了幾下,人就不見了。

     我驚呆了,眼看着上足了油的辘轳一點聲音也沒有飛快地旋轉着,但是我很快就明白将會發生什麼事情,一縱身便跳進了他們的院子,喊道: “掉到井裡啦!……” 老二和我同時跑到井欄邊,他緊緊抓住井繩,猛向上拉,他的兩隻手被繩磨得像火燒似的受不了,我及時地上去截住了井繩,就在這當口,他們的大哥也跑到井邊,幫助我把吊桶往上拉,他說: “請輕一點!” 我們很快将小弟弟拉上來了,他也吓壞了:鮮血從右手手指上直往下滴,頸子上的皮擦傷了好大一塊,從腳到腰都濕透了,臉色蒼白得發青,但一面打着寒噤,一面還在笑。

    他睜大了眼睛笑着,拖長了聲音說: “我怎——怎麼掉——掉下——去啦……” “你發瘋了,就這回事兒。

    ”他的二哥摟着他,用手帕擦他臉上的血,老大愁眉不展地說: “我們回家吧,反正瞞不住了……” “你們會挨打嗎?”我問。

     老大點了點頭,然後向我伸出手,說道: “你跑得真快!” 聽了他的稱贊,我很高興,還沒來得及握住他的手,他就對二弟說: “我們走吧,他要感冒了!我們就說他摔倒了,掉下井的事不要說!” “對,不要說,”小弟弟打着寒噤同意說,“我是跌到水窪裡的,對吧?” 三兄弟走了。

     這一切發生得這麼快,我看了看,甚至剛才我從上面跳到院子裡來的那個樹杈還在晃動呢,有一片黃葉子正從上面落下來。

     兄弟三人将近一個星期沒出來,後來出來玩時,說笑聲比以前大些了,老大看見我在樹上,親切地向我喊道: “下來,到我們這兒來!” 我們鑽進倉庫遮檐下的那架舊雪橇裡,相互打量着,交談了很久。

     “你們挨打了嗎?”我問。

     “打了。

    ”老大回答說。

     很難使人相信,他們這樣的孩子,也和我一樣挨打,我為他們抱屈。

     “你幹嗎要捉鳥?”小弟弟問道。

     “鳥兒叫得可好聽呢。

    ” “不,你别捉鳥,讓它們想怎麼飛就怎麼飛吧……” “好吧,我以後不捉了!” “隻是在不捉之前,你要先捉一隻送給我。

    ” “送給你,那你要什麼樣的鳥?” “要快樂會叫的鳥兒,放在籠子裡。

    ” “就是說,你要黃雀。

    ” “貓會把它吃掉的,”老二說,“再說,爸爸也不準養。

    ” 大哥也同意二弟的意見: “不會準的……” “你們有母親嗎?” “沒有。

    ”大哥哥說,但老二改正說: “有,隻是她是另外一個媽媽,不是生我們的媽媽,我們自己的媽媽沒有了,她死了。

    ” “另一個媽媽叫繼母。

    ”我說。

    老大點點頭說: “對。

    ” 兄弟三個陷入了沉思,變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