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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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的、永生的主宰啊……讓我别再胡思亂想吧……上帝啊,保佑我不受有些人的欺負……為我這凡人的忌日流一點淚水吧……” 可是外婆卻不止一次地說: “哎呀,今天我可真累壞了!看樣子不做禱告就得躺下睡了……” 外祖父常帶我去教堂:每逢星期六去做徹夜祈禱,每逢假期節日去做晚禱。

    在教堂裡,我也把人們向什麼樣的上帝祈禱區分開來:神甫和執事們是在向外祖父的上帝念祈禱文,而唱詩班卻永遠是在歌頌外婆的上帝。

     當然,我現在所表達的隻是在孩子眼中區分出了兩個上帝。

    我記得,當時這種區分,将我的心靈令人憂慮地分裂為二,外祖父的上帝引起我的恐懼和惡感:他的上帝不愛任何人,隻用嚴厲的目光注視着一切,他首先在人身上尋找和發現壞的、兇惡的、犯罪的東西。

    很清楚,外祖父的上帝不相信人,總是等待着人們向他忏悔,喜愛懲罰人。

     在那些日子裡,有關上帝的思想和感情曾是我心靈的主要食糧,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而其他所有印象盡是些殘酷、污穢之事,所有這些使我感到難受、氣惱、委屈,從而激起我的憎惡和憂傷。

    上帝是我周圍一切事物中最美好和最光明的,外婆的上帝是所有生物的最親愛的朋友。

    當然,有一個問題不能不使我擔憂,這就是:為什麼外祖父看不見這位仁慈的上帝呢? 家裡人不放我到大街上去玩,因為大街上的事對我刺激太大,形形色色的感受使我像喝醉了酒似的不能自制,幾乎每次我都成為打架鬧事的禍首。

    我沒有要好的夥伴,鄰居的那些男孩子都對我懷有敵意。

    我對他們喊我卡希林很不樂意,他們發現了這一點,反而相互喊得更厲害: “壞蛋瘦老頭兒卡希林的小外孫出來啦,你們瞧啊!” “上,揍他!” 于是一場鬥毆開始了。

     論歲數,我比同年齡孩子的力氣大,打架也很機靈,這一點連那些常常合夥打我一個的敵手們自己也承認,但是,即使這樣,我仍常常受到整條街上孩子們的痛打。

    每次我回家,通常都是鼻子被打出了血,嘴唇被打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是土。

     外婆看見我這副模樣,常常被吓得驚惶失措,心疼地說: “怎麼啦,你這個小胡蘿蔔頭兒,又打架啦?這是怎麼回事,說啊!我從哪兒開始給你洗呢,先洗這隻手,再洗那隻手,挨個兒地洗吧……” 她給我洗了臉,一面在被打成青紫的傷痕上敷海綿、銅錢、用醋酸鉛液做濕敷,一面勸我說: “嗳,你幹嗎老打架啊?你在家裡文文靜靜的,怎麼一到街上就不像人啦!你真不害臊。

    看我告訴你外公,叫他不放你出去……” 雖然外公也看到我臉上的青紫塊,但他從來沒罵過我,隻是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含混不清地說: “又挂上獎章啦?我的武士阿尼卡[90],不許你再跑到街上去了,聽見啦!” 如果大街上靜悄悄的,大街對我就不那麼有吸引力了,可是一聽到孩子們快樂的喧嚷聲,我就顧不上外祖父的禁令,從院子裡溜出去了。

    臉上和身上的青紫塊和傷痕并不使我氣惱,倒是街上那些孩子們用來遊戲解悶的惡作劇卻一直使我激憤不已,他們殘酷的惡作劇我太熟悉了,有時殘忍到瘋狂的程度。

    每當他們挑逗狗或者公雞咬架,殘忍地虐待貓,追趕猶太人養的羊,侮弄喝醉酒的窮人或者淩辱那個像傻子似的外号叫“衣兜兒裡裝死人的伊戈沙”時,我就受不了。

     那個伊戈沙長得又高又瘦,皮膚像被煙熏過似的漆黑,身上穿一件很重的老羊皮襖,在那變成鐵鏽色的皮包骨的臉上長滿了硬毛。

    他彎着腰在街上蹒跚,奇怪地搖晃着身子,一聲不吭,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腳前的地下。

    他那生着兩隻憂郁的小眼睛的、生鐵鑄成似的、死闆的臉孔,引起我對他産生一種既畏怯又尊敬的心情。

    我覺得,似乎這個人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在找尋什麼,不應該妨礙他。

     一群野孩子跟在他後面跑,向他的躬起的背脊擲石塊。

    他很長時間似乎沒有發覺孩子跟在身後,也沒感到石頭打在身上的疼痛,但最後他還是站住了,仰起頭,用不斷抽搐着的手扶正了頭上的羊皮帽子,環顧四周,仿佛剛剛睡醒。

     “衣兜兒裡裝死人的伊戈沙!喂,伊戈沙,你去哪兒?當心,你衣兜兒裡有個死人!”那群野孩子對他喊道。

     他一隻手捂住衣兜,接着很快地彎下腰,用另一隻手從地上拾石頭、小木橛子、幹土疙瘩,一面笨拙地揮起瘦長的手臂假裝要扔的姿勢,一面嘟嘟哝哝地罵着。

    他罵來罵去總是同樣的那三句髒話。

    在這方面,野孩子們罵人的語彙比他多得多。

    有時,他在孩子們後面一跛一跛地追,長長的老羊皮襖不住地絆腳,使他跑不起來,終于跪倒在地,兩隻像幹樹枝似的手臂撐着地。

    野孩子們便使勁地用石塊砸他的兩肋和背脊,最為所欲為的孩子跑到他跟前,向他頭上撒一把土後就急忙走開。

     大街上另一件令我更加難以忍受的印象也許就是格裡戈裡·伊萬諾維奇師傅了。

    他已經全瞎了,走大街串小巷讨飯。

    他個子高高的,外表端端正正令人起敬,一句話也不說。

    一個不起眼的小老太婆攙着他的手,站在别人的窗下,一面用眼睛不斷地往旁邊什麼地方看着,一面用尖細的嗓子拖長了聲音哀求: “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吧,給點兒瞎子,給點窮苦的殘廢人吧!” 格裡戈裡一直默默無言。

    他臉上戴的黑眼鏡直對着房子的牆壁和窗戶,直對着向他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