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結尾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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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的一章[1] 世間人人都對自己的事情巧作安排。

    俗話說,誰需要什麼,誰就招攬什麼。

    摸家底的旅行很成功,所以在這次考察中有點兒東西藏進了自己的小匣子裡。

    總之,幹得挺漂亮。

    乞乞科夫并沒有去偷,而隻是利用。

    要知道,我們人人都會利用一點兒什麼:有的利用公家的木材,有的利用公款,有的為了某一位來訪的女演員而偷竊自己的孩子,有的為了打造甘布斯[2]家具或轎式馬車而偷竊農民。

    有什麼法子呢,既然世上有那麼多形形色色的誘惑?又是一擲千金的豪華賓館,又是化裝舞會,又是遊園會,又是與吉蔔賽女郎共舞。

    要管住自己是很難的,倘若周圍的人都在那麼幹,而且又是時尚的要求——看你能不能管得住自己!人不是神。

    乞乞科夫也和喜歡各種享受的芸芸衆生一樣,總是使事情變得有利可圖。

    當然,他本該及時逃離這座城市,可是道路泥濘難行。

    這時城裡又有了一個市場,一個真正的貴族市場正準備開張。

    原先的主要是馬市,販賣牲畜、粗加工的産品,以及由批發商和富農收購來的各種農産品。

    現在,凡是布商在下諾夫哥羅德的市場上收購的各色洋布統統運到了這裡。

    掠奪俄羅斯人錢袋的客商蜂擁而至,法國男人帶着化妝品來了,法國女人帶着女式帽子來了,正如科斯坦若格洛所說,這些掠奪血汗錢的埃及蝗蟲[3],吃光了一切不算,還在土裡留下蟲卵。

     許多地主僅僅是因為歉收和不幸的[4]……才滞留在田莊。

    可是不受歉收影響的官員卻恣意享樂;不幸的是,他們的妻子也崇尚奢華。

    新近出版的種種書籍誘發了人們的各種新的需求,燃起了異常的欲望,想嘗試形形色色的新奇享樂。

    一個法國人開辦了一家在本省聞所未聞的娛樂場所,提供似乎非常廉價的晚餐,而且一半可以賒賬。

    這就不僅足以使科長們,而且也使小科員們寄希望于以後的受賄而[5]……人們喜歡炫耀馬匹和車夫。

    這可是一派各界人士競相尋歡作樂的景象!……盡管氣候惡劣,道路泥濘,豪華的轎式馬車照樣熙來攘往。

    天知道哪來的這些馬車,它們即使在彼得堡也毫不遜色……商人、夥計們靈巧地舉起禮帽招徕着夫人小姐。

    蓄着大胡子、戴着大皮帽的男人已經罕見了。

    全是剃光胡子的歐洲氣派,人人形容憔悴,滿口蛀牙。

     “請進,請進!您就賞光到小店裡來瞧瞧吧!老爺,老爺!”時而聽到有小夥計在呼喊着。

     可是見識過歐洲的經紀人卻用鄙夷的眼光看他們,隻是偶爾不屑地冒出一句:“土包子,”或者說:“本店有各色呢料,條紋的、淺色的、黑色的都有。

    ” “帶花點的越橘色呢料有嗎?”乞乞科夫問道。

     “這都是上等呢料,”店主說道,一隻手擡起帽子,一隻手指着鋪子。

    乞乞科夫跨進了店堂。

    店主靈巧地掀起櫃台邊的隔闆,走到櫃台裡面,背對着一匹匹從地下直堆到天花闆的貨物,于是——面對顧客。

    他靈巧地雙手撐着櫃台,微微搖晃着上身說道:“您想要哪一種?” “帶花點的,花點要橄榄色,或那種近似于所謂越橘色的深綠色,”乞乞科夫說道。

     “我可以說,您買的是頭等貨,比這更好的,隻有在繁華的京城才找得到了。

    小夥子!把上面的那匹呢子拿來,三十四号的。

    嗳,小家夥,不是那一匹!你怎麼老是自作聰明,像個無産者!把它扔過來。

    瞧這料子!”于是店主從一端抖開料子,把它直遞到乞乞科夫的鼻子跟前,讓他不僅可以親手摸摸那絲綢般光潔的料子,而且還可以湊上去聞聞。

     “好是好,可還不是我要的那種,”乞乞科夫說道。

    “我在海關上幹過,我要的是那種最上等的,而且要略帶紅色,不是接近于深綠色,而是接近于越橘色。

    ” “我明白,先生:您要的正是眼下的流行色。

    我有極好的貨色。

    我要說在頭裡,價錢很貴啊,不過質量是上等的。

    ” 假歐洲人爬了上去。

    一匹料子掉了下來。

    他以舊時行家的手法把它抖開了,一時間竟忘記他已經屬于新的一代;他還走出櫃台,把料子拿到亮處給顧客看,他迎着亮光,眯着眼睛說道:“絕妙的顔色!仿佛納瓦裡諾[6]的硝煙與火焰。

    ” 料子中意了;價錢也談妥了,盡管這位商人曾一再說,價錢是“說一不二”的。

    雙手靈巧地撕開料子的動作完成了。

    他以俄羅斯特有的方式,快得難以置信地将料子卷進了紙包。

    紙包在細繩子下面轉了起來,打上了一個顫動的結。

    剪子剪斷了細繩,東西都搬進四輪彈簧座馬車。

    店主舉起了帽子。

    脫帽緻意是事出有因的: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錢來。

     “把黑呢子拿給我看看,”響起了一個聲音。

     “見鬼,赫洛布耶夫來了,”乞乞科夫暗自說道,轉過身子想避開他,他認為,關于遺産的事向他作任何解釋都是不明智的。

    可是已經被他看見了。

     “這是怎麼了,真是,巴維爾·伊凡諾維奇,您是在故意躲着我嗎?我哪裡也找不到您,可是這種事情我們必須嚴肅地談一談哪。

    ” “老兄,老兄,”乞乞科夫說道,一面握着他的雙手,“請相信,我一直想和您談談,可就是沒有時間。

    ”心裡卻在想:“鬼把你抓去才好!”這時他瞥見穆拉佐夫走了進來。

    “哎呀,天哪,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您身體好嗎?” “您怎樣?”穆拉佐夫說道,一面摘下禮帽。

    店主和赫洛布耶夫都摘下了禮帽。

     “就這腰哇,還有睡眠也總是不大好。

    是缺少運動吧……” 可是穆拉佐夫沒有去探讨他病痛發作的原因,而是對赫洛布耶夫說道:“謝苗·謝苗諾維奇,我看見您進了鋪子,就跟着來了。

    我要同您談點兒事情,您願不願意到我那兒去一下?” “當然,當然!”赫洛布耶夫急忙說道,于是跟着他走了。

     “他們要談些什麼呢?”乞乞科夫在想。

     “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是一位可敬而又聰明的人,”店主說道,“也通曉本行業務,不過沒有受過教育。

    要知道,店主是搞批發,而不是做小買賣的。

    這就要懂預算,懂行情,要不,就會一敗塗地。

    ”乞乞科夫揮了揮手,不再理會。

     “巴維爾·伊凡諾維奇,我在到處找您,”背後響起了列尼岑的聲音。

    店主恭敬地摘下了禮帽。

     “啊,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 “您務必要跟我走一趟:我有話要對您說,”他說道。

    乞乞科夫一看,隻見他面無人色。

    于是向店主結了賬,走出了鋪子。

     “我正在等您呢,謝苗·謝苗諾維奇,”穆拉佐夫看到赫洛布耶夫進來,說道,“請到我屋裡來。

    ”他把赫洛布耶夫領進了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個房間,陳設如此簡單的屋子,即使在年薪隻有七百盧布的官吏家裡也是找不到的。

     “您說說,您目前的狀況,我想會有所改善吧?嬸嬸去世了,總會給您留下點兒什麼的。

    ” “怎麼對您說呢,阿法納西·阿法納西耶維奇?我不知道,我的狀況是否好了一點。

    留給我的隻有五十名農奴和三萬現金,這些錢我要用來償還我的一部分債務,結果,我又一文不名了。

    而主要問題在于,有關遺囑的事是極其卑鄙的勾當。

    在這件事情上,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他們搞了個大騙局!我馬上就告訴您,這種事情會讓您大吃一驚的,這個乞乞科夫……” “對不起,謝苗·謝苗諾維奇;在談這個乞乞科夫之前,還是先談談您自己吧。

    請告訴我,依您看,要多少錢才能滿意,才能讓您完全擺脫困境呢?” “我的處境很困難,”赫洛布耶夫說道。

    “為了擺脫困境,為了償清債務,并且能節儉度日,我至少需要十萬盧布,也許還不夠,——總之,對我來說,這是辦不到的。

    ” “嗯,假定您有了這筆錢,您會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呢?” “啊,我會租一套住房,教育子女。

    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考慮的了:我的前途已經無望;我已經毫無用處了。

    ” “這仍然是遊手好閑的生活啊,人閑着就會受到種種誘惑,那是人在忙于工作的時候想也不會去想的。

    ” “我不行了,什麼也幹不了啦:我衰弱不堪,腰也痛。

    ” “可是怎能不工作呢?人活在世上怎能沒有職務、沒有工作呢?那是不行的!您看看世間萬物吧:每一樣東西都有用處,都有它的作用。

    即使是一塊石頭,它也是為了有用處才存在的,而人是最有靈性的生物啊,卻毫無益處地白活在世上,——這怎麼行哪?” “噢,我也并不是閑着。

    我可以教育子女。

    ” “不,謝苗·謝苗諾維奇,不!這是最難的事情。

    一個自己沒有教育好自己的人怎能教育孩子呢?孩子隻能用自身的榜樣去教育。

    而您的生活方式能作他們的榜樣嗎?教會他們遊手好閑地混日子、賭博?不,謝苗·謝苗諾維奇,您把孩子交給我吧,您會毀了他們的。

    您好好想想吧,是遊手好閑的生活毀了您哪。

    您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人怎能無所事事地活在世上呢?人總得盡點兒什麼義務。

    即使是一個打短工的,他也是在工作。

    他吃的是粗面包,可那是他花力氣掙來的,而且他感到自己的工作有意義。

    ” “說真的,我嘗試過,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我曾努力要有所為!有什麼法子呀!我老了,無能為力了。

    請問,我能怎麼辦?難道讓我去任公職?可我是四十五歲的人了,還能去和初出茅廬的小職員們合用一張辦公桌?何況我不會行賄受賄,既對自己沒有好處,也對别人不利。

    他們都有自己的幫派。

    不,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我考慮過、嘗試過、掂量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在哪裡都幹不了。

    隻有進養老院啦……” “養老院接收的是曾經勞動過的人;而對那些在年輕時隻顧享樂的人們,就會像螞蟻回答蜻蜓那樣說道:‘你還是去翩翩起舞吧!’[7]而且呆在養老院裡也要勞動,要工作,是不玩惠斯特的,謝苗·謝苗諾維奇,”穆拉佐夫凝神望着他的臉說道:“您是在自欺欺人哪。

    ” 穆拉佐夫凝視着他的臉,而可憐的赫洛布耶夫一句話也回答不出。

    穆拉佐夫心裡很可憐他。

     “聽我說,謝苗·謝苗諾維奇……您不是經常祈禱、上教堂嗎,我知道,您是從來不錯過晨禱和晚禱的。

    盡管您不願意早起,可是您還是起來,上教堂去,——在清晨四點走出家門,那時别人都還沒有起床呢。

    ” “這是另一回事,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

    我知道,我這樣做不是為了人,而是為了神,讓我們成為萬物之靈的神。

    怎麼辦呢!我相信,他對我是仁慈的,不論我多麼卑劣,多麼可憎,他都能寬恕我,接納我,而人隻會一腳把我踹開,最好的朋友也會出賣我,然後還要說,他出賣我是為我好。

    ” 赫洛布耶夫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老人不覺淚下,不過并沒有反駁他的說法。

     “那您就為仁慈的神服務吧。

    勞動和祈禱一樣合乎神意。

    您随便幹點兒什麼事情吧,不過要像是在為他而幹,而不是為了人。

    哪怕是在臼裡搗水,也要想着,您是為了他才這樣做的。

    這樣做的好處就是,您沒有時間去幹傻事——打牌輸錢啦,和酒肉朋友大吃大喝啦,交際應酬啦。

    啊,謝苗·謝苗諾維奇!您認識伊凡·波塔佩奇嗎?” “認識,而且我很尊敬他。

    ” “他是個出色的商人,有過五十萬的财産;可他看到事事如意,竟放縱起來。

    開始叫兒子學法語,把女兒嫁給了一位将軍。

    他已經不再到店鋪或市場上去了,好像老是在會見朋友,而且拉着到酒館裡去喝茶。

    結果破産了。

    這時老天又讓他的兒子遭到了不幸。

    您瞧,他現在成了我的聽差。

    他開始從頭做起。

    他的事情有了起色。

    他又可以做五十萬的大買賣了。

    ‘我是聽差,我願意一輩子當聽差,’他說,‘我現在身體健康,而且精力充沛。

    而那時我挺着個啤酒肚,還得了水腫病……不!’這就是他的話。

    他現在連茶也不喝,隻吃菜湯和米粥,别的一概不要,真的,先生。

    說到祈禱,我們誰也比不了他。

    說到扶危濟困,我們誰也比不了他;有的人也樂于助人,